第 26 节
作者:不受约束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808
  包大牙早已提着个花布兜,等候在家门口了,这让黑眉满心欢喜。她今天刻意装扮过,上身是一件白地蓝花的拉链式短袖衫,下身是一条咖啡色长裙。她不仅盘了头发,而且描眉涂唇了,这使她的神态与平素大不一样,不那么盛气凌人了,略显矜持了。她要上车的时候,回头对院子中的男人说,老邹,别忘了再过十分钟揭锅啊,要是大饼子煳在锅里,我饶不了你!她最后这声带着威胁口吻的嘱托,还是暴露了她的本性。
  三个男人都怔怔地看着她上车。包大牙个子高,又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伸不开腿,她骂着,坐在这鳖盖子车里,还不如坐牛车得劲!
  黑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驱车朝林场外的公路驶去。包大牙一看车在路过场部办公楼时没停,就大喊着,黑眉,你这是往哪里开呀?今天不是开座谈会吗?
  黑眉说,是开座谈会呀,不过不是在屋子里开,是在外面,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包大牙说,我还没听说过,座谈会有在野外开的!现今干什么都喜欢野的!
  苏建和说,黑眉,你小子看来没安什么好心,是不是把我们仨当成了现行反革命,秘密往城里的笆篱子里塞啊?
  冯飙说,要是去那里还真不赖,省得我一天为三顿饭操心了!
  黑眉说,你们看我是那种坏小子吗?
  苏建和说,你以前在学校教书时倒像个本分孩子,调到场部当了主任以后呢,一天天就是吃喝玩乐,我看你早就学坏了!
  冯飙说,苏老爷子,吃喝玩乐也是工作啊。
  黑眉嬉皮笑脸地说,就是啊,我把胃和肝都喝坏了,为了什么?就为了咱长丰林场的前程啊。
  一提起吃,包大牙来劲了,她问黑眉,你这回派人上山挖百合根,领导上想怎么个吃法?炒菜呢,还是熬粥?
  百合是怎么吃怎么有理!冯飙做出见多识广的样子,说,我在城里吃过清炒的西芹百合,一个字:爽!要是跟小米掺和着熬粥呢,两个字:来劲!
  他们议论完百合的吃法,接着又开始说草蛇的吃法,每个人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黑眉趁着这团和气,从长丰公路五公里处飞快地岔上一条蛇行山路。这是运材路,坑坑洼洼的,很窄,路两侧的茂草和树枝常常拂过车身,发出刷刷的声响。风挡玻璃忽明忽暗着。明亮时,是轿车驶在相对开阔的路段;暗淡时,是路边蓊郁的树木的投影落在上面了。轿车不停地颠簸着,苏建和叫道,黑眉,你这是把我们往哪儿送啊?是不是找个没人的地儿,把我们给活埋了?
  黑眉笑着,说,看您把我说的,好像我比日本鬼子还坏!我这是给你们找个野炊的好地方,咱一边吃喝一边座谈!
  我怎么没见车里有吃喝啊?冯飙咂着嘴说。
  都在后备厢里呢!黑眉得意地说,我起大早开车进了城,在早市买了新鲜的牛肉、猪排,我们一会儿找个有水的地方,笼堆火,烤肉吃!
  苏建和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冯飙说,有酒有肉就是好享受,不管其他!
  苏建和叹息了一声,说,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轰人还是一轰一个灵啊。他这话把车上的人全逗笑了。包大牙笑得呼哧呼哧地喘,而冯飙笑得一声声地咳嗽。
  到了这种时刻,就是明知上当,三个人也都心甘情愿跟着黑眉走了。所以当轿车的底盘在一处匍匐着树根的路段上被挂住时,几个人都主动下车,合力把它抬起,越过艰险路段,继续向前。这样,十一点多,他们把车停到了一片松树林间。松林中只有十几棵大树,其余都是植树造林后长起来的小树。松林旁有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只有两米来宽,清澈见底,泛着微微的波痕,挟起阵阵清凉。河畔矮树丛中有一簇簇白色的马兰芹和一枝枝紫色的铃兰花。蝴蝶大约知道自己姿容灿烂,可以与花争容,它们扇动着五彩的翅膀,在花间翩翩起舞。
  黑眉彻底放松下来了。现在就是放这三个人回去,也足够他们跋涉一天的了。黑眉把后备厢打开,将野炊用具和吃食一一取出,让苏建和把吊锅支起来,让包大牙把肉切成小块后串到铁钎上,他自己则去拾捡烧柴了。
  林间的烧柴唾手可得。那些被雷电击倒的风干的倒木以及被风吹折的枝丫,都是上等的烧柴。很快,黑眉就划拉了一堆。刚在河中洗完脸的冯飙湿着手朝黑眉走来,说,这水直扎手,真凉快啊,我算是醒了酒了!包大牙龇着大板牙说,哼,刚醒了酒,一会儿又得迷糊上了!冯飙说,那没办法啊,有青山绿水、美酒美女相伴,就是有钢铁意志的人也得醉啊!包大牙听到冯飙的话中有“美女”字样,而她又是这儿唯一的女性,便温柔地问冯飙,你是喜欢吃大块的肉还是小块的?她很聪明地找了一块青石板做案板,一刀一刀地切着肉呢。冯飙说,我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说女人吧,那瘦的也不如胖的有滋味!肥胖的包大牙听闻此言,再看冯飙时,满眼都是水色了。
  篝火燃烧起来了,它橘黄的光焰很快就把吊锅舔得吱吱叫了。包大牙舀了河水,把鱼洗干净后一条条顺进吊锅里,搁上盐,又采了一把野山葱丢进去。清水煮鱼的鲜香味把蚊蚋招来了,可是蚊蚋惧怕篝火散发的淡淡的白烟,所以在篝火两米之外的地方,蚊蚋一团团地纠集着,且进且退。
  苏建和做完了分配给他的活儿后,开始摆弄鱼竿,打算去河边垂钓。他让包大牙切了一小块肉做饵,正准备穿到鱼钩上,发现鱼钩折了,只剩一截铁丝,无法使用,便扔掉鱼竿,埋怨黑眉粗心,坐到篝火旁吸烟去了。他的鼻翼随着香味的弥散一鼓一鼓的。冯飙启开一瓶酒,挨个杯子倒上。黑眉说,大家还是注意点儿,虽然防火期过了,野外生火还是违法的。要是引起山火,那我们几个可就有地方待了——都得进笆篱子!
  冯飙说,放心,现在雨水旺,树和草通身的水,你就是放火烧林子,也着不起来的。
  苏建和说,你懂什么?一九七三年的大火,就是夏天着的,十多里长的一条火龙,呜呜叫,看着才吓人呢。说完,他狠吸了一口烟,把它摁死在鞋帮上,起身提着那两个空塑料桶,去河边打了水回来,把它们一左一右地摆在篝火旁,振振有词地冲着篝火说:你就是只老虎我们也不怕了,旁边给你架着两杆枪呢!
  正午了。鱼好了,肉也烤熟了几串。四个人围坐在火旁,就着大蒜和辣椒酱,开始吃喝了。黑眉举杯敬酒,代表林场的领导,感谢他们出来野炊座谈。冯飙一饮而尽,包大牙喝了半杯,苏建和身体差,只是沾了沾唇。
  第一杯酒落肚后,黑眉起身,从车上拿来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又从裤兜里掏出笔,盘腿坐在林地上,说,我们边吃边座谈,你们谁先来谈?
  还真的是座谈啊?包大牙说,这倒有人情味!以后再有这样的座谈,别忘了叫上我!她用那铜墙铁壁似的大板牙咬下一块肉,吧唧吧唧嚼着,叫着,真嫩!
  苏老爷子先说吧。冯飙说,他那身奖章有优先发言权!
  苏建和瞟了一眼冯飙,说,那我就从这身奖章说起吧。黑眉,你得一字不落地给我登记上,这些奖章都代表了什么!
  黑眉赶紧说,好,好,您说,我挨个记!
  苏建和放下手中的烧饼和酒杯,先是拍了拍胸脯,把那些奖章拍得哗啦啦地一阵响,然后指着其中最大的一枚说,小子,这是我五九年得的,伐木劳动模范!
  黑眉说,了不起,那时还没有我呢。
  苏建和得意了,说,别说没有你了,那时长丰林场还没建起来呢!说完,他又低头指点着三枚一模一样的方形奖章说,六四、六五和六六年,我连续三年出席全区劳动模范,这算不算是奇迹?
  奇迹,奇迹!黑眉大声说。
  苏建和眉飞色舞地指着一枚绿色的椭圆奖章说,这是一九七一年抗洪得的。那年春天倒开江,江水冲上岸,把房屋都淹没了。我划着皮筏子,救了四个人!四条命啊。
  英雄啊,英雄!黑眉停下笔,擦了擦汗。正午的阳光实在太炽烈了,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要晒冒油了。
  冯飙开始启第二瓶酒了,他已喝得双手颤抖,面红耳赤。包大牙呢,她喝兴奋了,不时地捉起爬到她裙子上的蚂蚁,笑骂着,你们看老娘的肉好,想吃不是?我淹死你们这些色鬼!她把蚂蚁扔进酒杯中,让它们在琼浆中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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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建和最后指认的,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誉——那枚铜制的、金光闪闪的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他点着它的时候手抖着,声音也抖着。他说,能得全国的五一劳动奖章,咱们这儿有过谁?我上了北京,进了人民大会堂,受到了中央首长的接见呢!说着,他的眼里涌起泪水。
  光荣,光荣啊!黑眉说。
  苏建和把奖章的来历依次讲完之后,就像一个慈善家刚安置完一批孤儿一样,面色平和了许多。他接着讲的,就是他近几年上访的主题了。他说他们这些创业的老林业工人,出了一辈子苦力,到老了坐了一身的病,却看不起,这太不公平了。
  原来,医疗体制改革后,公费医疗取消了。像苏建和这样退休的老工人,都被纳入了医保的范畴。由于林场经济效益不好,他们参保后每年至多报销几百元的医疗费,这对于那些得了重病的人,无疑是杯水车薪。有的人为了看病,不仅折腾空了家底,还有负债的。有个老工人叫张德,患了前列腺癌,他老伴有严重的心脏病,两个儿子又都失去了工作,即便林场将来能够报销给他百分之七十的医疗费,他咨询了一下,自己也要负担两千多块,张德就没有做手术,任由癌细胞像有毒的花苞,在他体内一天天地强大,直至盛开。张德的死,深深刺痛了苏建和。苏建和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顿顿饭都离不开药。一个贫穷的人得了富贵病,就是天大的灾难。有一段时间他吃不起药,就停了半年。结果脚开始溃烂,眼底也频繁出血,没办法,他只能借钱看病。想想自己年轻时爬冰卧雪,到老了却无人疼怜,他就开始组织材料上访。他的上访材料中连黑眉为了招待上级领导而买鹅买狗的数目,都一笔笔记录在案。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他们见天地吃有钱,我们看病怎么就没钱了?
  苏建和拎着半口袋大大小小的奖章,带着材料,这几年多次去了县里、市里,每次回来,他都要兴奋一段时日,说是上级部门答应解决他的问题。然而答应归答应,他还是过着老日子。绝望的他便进城买来一堆医书,说是老天爷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大自然中一定存在着神奇的草药,可以解除人的病痛,他要做转世的华佗!他开始停了一切药物,进山采药,并在院子里专垒了一个灶,煎熬草药。说来也怪,尽管有两次他误服草药而吐血,但都能死里逃生。他逢人就说,人不怕死,连阎王爷也得惧你三分啊!你看阎王爷每次一扯我的腿,都觉得扎手,就得放我生路啊!
  苏建和的家人说,自从他服了草药后,精神常常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夏天的时候,他会连续几夜不睡,站在院子中数星星。冬天的时候,他会在下半夜时突然起身,把耳朵贴在窗子上,听北风呼号。
  苏建和讲述着,黑眉记录着。他记录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做出写字的样子就是了。苏建和停止讲述时,黑眉如释重负,连忙合上笔记本,给苏建和敬了一杯酒,说,您讲得精彩,多喝几口!苏建和说,你知道有病的人是不能喝酒的。黑眉说,您看上去气色好,病早就被吓跑了,喝吧,没事!
  苏建和怯怯地问,我的气色真的好?
  包大牙正用铁钎子挑着猪排,往篝火上放,她指着猪排对苏建和说,您的气色比它还新鲜!
  此言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苏建和神色大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杯落肚后,竟然一发而不可收,又畅饮了一杯。而且他胃口大开,喝了一碗鱼汤,吃了两串烤牛肉。他嫌猪排熟得慢,说是火没干劲了,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柴,并且抢过包大牙握着的铁钎子,将猪排在火焰上绕来绕去,很快就把它烤得嗞嗞冒油,红润得像一片火烧云。这片火烧云最终落在林间草地上,几只手如鹰爪一样扑向它,很快就把它撕扯得七零八落的。青草泛着阳光赐予的油光,而人们的嘴上泛着猪排的油光。啃过的猪骨被撇在篝火外围,蚊子一哄而上,结果它们也是一身油光了。
  太阳过了中天后,热气就不那么逼人了。黑眉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