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3-03-25 21:03      字数:5007
  辜更轩凝视她片刻,〃啊,他还没有对你说。〃
  勤勤笑了,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开,竟同她打起哑谜来。
  勤勤淘起气来,索性说:〃他虽没讲,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辜老童心大作,〃是吗,倒要听你说说看。〃
  勤勤微微笑,〃我长得像一个人,是不是?〃
  辜老面色一变,〃他已对你说了。〃
  勤勤问:〃他到底要说什么?〃
  檀中恕回座来,顺口问:〃你们谈些什么?〃
  辜更轩抬起头,〃你对勤勤说了没有?〃
  檀中恕一怔,随即镇定下来,〃她不会肯的,问了也是白问。〃
  勤勤抬起头问:〃你不说出口又怎会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纽约深造一年?〃
  不,不是这个,他骗人。
  勤勤看着辜更轩,〃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吗,就这么简单?〃
  辜老立刻识趣地答:〃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办入学手续。〃
  两人拍演得天衣无缝,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员,要耍一个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们一眼,不出声,要气气他们也可以,但勤勤宁可忠厚一点,莫使他们俩难堪。
  当下辜更轩说:〃勤勤,我看过你近作,大大长进了。〃
  噫,完全顾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举一举香槟杯子。
  檀中恕将说未说的那番话,内容似乎人人都知道,只瞒着文勤勤一个人。
  他又同檀中恕说:〃可记得我们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
  檀中恕答:〃不要话当年了,徒然让她笑话而已。〃
  〃年青人残忍的居多。〃
  勤勤莞尔,他们并没有问她真实的意见,一味想当然。
  辜老说:〃当年你正恋爱,〃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勤勤:〃你有没有恋爱?〃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几杯,一下子怀旧,一下子要探讨勤勤的内心世界。
  檀中恕也发觉了,〃甜品不吃也罢,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进卧室去。
  勤勤仍然抓着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语。
  已经明白酒的好处,就不再是个孩子,就已经有心事。
  侍者过来收拾杯子,勤勤退到会客室,檀中恕跟着进来。
  他坐在另外一头,室内灯光幽暗,似有无数幢幢黑影。
  勤勤没有出声,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轻轻说:〃不要难过,油尽灯枯,他去得并没有痛苦。〃
  勤勤一震,谁,谁去得没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谁说话?
  她抬起眼,看着他。
  檀中恕说下去,〃怡,〃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怡……〃
  勤勤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同他说:〃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视她的面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时光并没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颓然松开她的手。
  勤勤温和地说:〃我叫司机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点休息。〃
  勤勤取过缎子外套,走到门口,她也糊涂了,转过身来,仿佛听到细碎的音乐声,就在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过宾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门口看进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见有一男一女随着乐音转出来,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着侧头捧起缎裙一角。咦,为什么这样年轻?不不,这不是廖怡,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乐声骤然停止,客堂里水晶灯熄灭,宾客们冉冉消失,勤勤回头,发觉只有司机站在她身后。
  〃文小姐,车子准备好了。〃
  〃啊是。〃
  她随司机出去。
  每个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与廖怡一直没有结婚,她把齐颖勇的生意交给他,他一直深爱她,那种奇异留恋怜慕的眼光,并不是给文勤勤的,是给廖怡的。
  他把勤勤当作年轻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没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着如意斋的玻璃橱窗,一眼看到她,便如着魔般跟进去出高价同她买下一张假画。
  只要能够认识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结论。
  第八章
  之后,他让廖怡躲在屏风后看她,廖怡很明显满意他的选择。
  酒后的勤勤在床上辗转反侧,是夜的床褥似长满钉子。
  不止,不止这么简单,里边还有学问,不止叫她到檀氏来画画这么简单。
  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非得檀中恕亲口说出来不可。
  但是没有人能够逼他,亦没有人能够催他,要看时机。
  勤勤有种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就快会同她说。
  这一段时间,勤勤也没空着,做得最多的是噩梦。
  梦中有一千只手,指着她说:〃这些画,统统不是你画的。〃
  还有,有上万个声音呼喊出来:〃假画,假画。〃
  勤勤去找杨光。
  她没头没脑地说:〃不行的。〃
  杨光看她一眼,〃是不行,你始终摔不掉良知。〃
  勤勤摊摊手,〃我打算同檀氏摊牌:汝揠苗助长矣。〃
  杨光笑着摇头,〃太迟了,事情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明星应该是你,杨光,你才有真材实料,当之无愧。〃
  〃从巴黎回来再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假装下去。〃
  〃勤勤,为何这几个月你如此心焦气躁,坐立不安,恍如受刑?〃
  〃我不知道。〃
  〃你心里有一件事是不是,〃杨光追问,〃说出来呀。〃
  〃我尚不知道是什么事。〃
  〃藏在心中,独受煎熬,活该。〃
  〃杨光。〃
  〃什么?〃
  〃唉。〃
  〃说呀。〃
  〃杨光,倘若檀中恕向我求婚,我应该怎么办?〃
  杨光摔下画笔,〃什么?〃他的脸拉下来,瞪大双眼。
  〃我该做什么抉择?〃
  〃他几时问过你这个问题?〃
  〃他还没有,但他暗示过。〃
  〃绝对没有商量余地,你同他签的又不是婚姻合同!〃
  勤勤吞一口涎沫,〃不可以?〃
  杨光咆哮,〃因为你要嫁的人是我。〃
  〃你?〃勤勤更意外,〃你,杨光?我以为咱们是老友。〃
  〃鬼同你做老友。〃杨光大力将笔掷到地下。大发雷霆。
  〃我们是弟兄姐妹。〃
  〃勤勤,别开玩笑好不好,你几时见过这般相爱的手足。〃
  勤勤颓然低头,频频擦手心中冷汗。
  〃我知道你嫌我穷。〃
  〃不,杨光,我嫌我自己穷。〃
  〃你说得对,一对伴侣,起码要有一个人能挑起生活担子,感情才能维系。〃
  勤勤吁出一口气,杨光总算是个明白人。
  〃我会努力的,勤勤,你稍等我即可,我不会拖累你。〃
  勤勤温柔地说:〃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说不。〃
  〃什么?〃
  〃檀中恕如有妄想,告诉他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勤勤笑。
  〃我早该料到,他心怀叵测,〃杨光懊恼地说,〃也垂涎你的美色。〃
  勤勤吓一跳,愧不敢当,她何尝有什么可餐之秀色。
  〃我懂得保护自己。〃
  杨光凝视她,〃但是,你会不会这么做?〃
  〃我会。〃
  〃很多女孩子在名利之前根本不介意走入虎口。〃
  勤勤听到这么古老文艺腔的譬喻,不禁大笑起来。
  一直回到家她还在笑。
  王妈站在露台上与邻家女佣攀谈,一墙之隔,见不到人,听得到声音。
  王妈说:〃我们太太现在享小姐的福喽,苦尽甘来。〃
  勤勤不相信耳朵,怎么流行起这古话来,害人深思。
  王妈见到勤勤,连忙过来招呼,〃太太在书房招呼客人。〃
  〃谁?〃
  〃你四舅母。〃
  〃我哪来的四舅母,听都没听过。〃勤勤张大嘴巴。
  王妈笑笑,不予置评。
  〃告诉太太我来过,〃勤勤不想戴面具,〃不要声张。〃
  她溜出街去。
  不是不怅惘的,同檀氏作对,她势必失去一切:名与利、亲戚与朋友。
  结果左手搂着母亲,右手搭着王妈,打回原形。
  所以,老好杨光的忧虑,并不是多余的,他有他的道理。
  内心这般忐忑彷徨,如何能专心画画,勤勤又找到极佳借口。
  张怀德在公寓等她。
  〃勤勤,你的法文程度如何?〃
  勤勤答:〃你好吗,我要一杯牛奶咖啡,请问附近有没有邮政局。〃
  〃就这么一点点?〃
  勤勤点点头。
  张怀德十分不满,〃你在学校学过些什么?〃
  勤勤也不悦,〃床上七十二式。〃
  张怀德叹口气,〃对不起,勤勤,我们以为你会法文。〃
  〃幸亏你们没有假设我会飞。〃
  〃勤勤,你必须抽两个钟头出来学简单的会话,行吗?〃
  〃明天就可以开始。〃
  张怀德存疑,〃但你的工作量已经很吃紧……〃
  勤勤说:〃不用理我。〃
  〃我不想你有太大的压力,但这一切必须在半年内办妥。〃
  〃为什么把一切限在六个月内?谁只剩下六个月寿命?〃
  张怀德脸色大变。
  〃谁〃?勤勤知道她又进一步解开一个结,〃告诉我。〃
  张怀德怔怔地看牢勤勤。
  〃不是檀中恕吧?〃
  张怀德回过神来,〃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的事。〃
  勤勤问:〃不是他,是谁?〃
  张怀德悲哀地说:〃时间,时间一向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我们有的是时间。〃
  〃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何尝不是这样相〃
  〃但是你从不为自己打算,虚度之光阴往往飞逝。〃
  张怀德一怔,〃你这孩子。〃
  〃我或许是一个孩子,〃勤勤微笑,〃但我看得真确。〃
  张怀德被她看清了底细,不胜唏嘘,只是叹气。
  勤勤说:〃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争取的。〃
  张怀德看勤勤一眼,这孩子懂得实在多,别小窥了她。
  〃假如你要一样东西,你要大声说出来,说许多次。〃
  张怀德不出声,这端的是现代作风,不打哑谜。
  〃不必怕难为情,不用畏首畏尾,放胆去做即可。〃
  张怀德试探地说:〃少女再放肆不过是天真娇纵,像我这种年纪,人家会怎么说。〃
  〃我不认为你需要理会人家说什么,毕竟,寂寞孤单的时候,人家又不会来陪伴你。〃
  张怀德悲从中来,眼眶润湿,没想她心中最大的难题对一个小女孩子来说,再简易不过。
  她冲口而说:〃但是他已经有了人选。〃
  勤勤一怔,然后说:〃世事多变。〃
  张怀德苦笑,〃谢谢你,勤勤,将来你会知道,许多事身不由己。〃
  勤勤微笑,〃真是的,法文老师明天几点钟来——我到巴黎的飞机场去,我的名字叫勤勤,我是名中国女子。〃懂得不多,可幸发音准确。
  勤勤心中有了主张。
  她也要做些主动工夫,不能老像一只小白兔似坐着任由摆布,听命办事。
  得到杨光的支持,勤勤的胆子大了许多。
  她恢复从前的淘气、俏皮,反正已经决定摊牌,再也没有心理负担。
  檀中恕很快发觉了这一点。
  他凝视她,〃为何这样轻松活泼,有什么高兴的事?〃
  勤勤且不去回答他这个问题,她指着墙上一排杨光的画,〃你喜欢这个人的作品?〃
  檀中恕笑一笑,〃算是不错,但当然我见过更好的佳作。〃
  勤勤鼓起勇气说:〃檀先生,这批画的作者不是我。〃
  檀中恕转头看着她。
  勤勤说出这句话之后,心头一轻,犹如放下千斤大石。
  檀中恕轻笑:〃我不明白。〃
  勤勤讶异,〃再简单没有了,正如我说,作者另有其人。〃
  檀中恕点点头,〃是有这个说法:当灵感充满的时候,手不由主,挥舞表达意念,真的有异平时,可以说恍有神助,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作品。〃
  勤勤啼笑皆非,〃不不不,没有这么复杂,我是说——〃
  张怀德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看着檀中恕。
  檀中恕迅速站起来,像是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张怀德说:〃她要见勤勤。〃
  檀中恕急促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叫我们即刻去。〃
  〃你先走一步,在车中等我们,我与勤勤随后即来。〃
  张怀德转头就走。
  檀中恕对勤勤说:〃你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位伙伴?〃
  勤勤点点头,原来是她病重,怪不得一切都赶得这么急。
  〃她想见你。〃
  〃我们应该马上去。〃
  他俩一上车,张怀德便吩咐司机开车。
  〃医生说情况暂时稳定下来,已经给她注射。〃
  檀中恕木无表情,但一双眼睛却泄露出无比悲伤。
  勤勤别过头去,不忍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