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3-03-19 16:17      字数:4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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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王被幽禁了。”
  珠儿给我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修剪海棠。我从花枝中抬起头,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微微地眯起眼睛,隐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意外地发现,心里仍然有种淡淡的悲伤流过。
  帝懋四十四年,石榴花开的时节,伤愈的子晟回到帝都。
  至此,白帝才真正权倾朝野。
  上篇 甄慧
  下篇·子晟
  1
  听说此时的中土,已经是初夏景象,但我从未见过。在北荒,春尽便是秋至,然后是漫长的冬天。
  阶下几丛绿叶,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红映衬下,显得
  格外瘦瘠。母亲坚持把它们种在这里,因为这种花在中土,意味着冬去春归。
  也许是出生在这里的缘故,我从不认为冬天是难熬的季节,所以,我对白王府的人们那样渴望春天的来临,总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我的父亲,一到冰封的日子,他就整日躲在屋里,不停地喝酒。醉后他常常信手涂抹,小时候我便是从偷偷拣走的画中,知道什么是荷塘、垂柳、鸣蝉。
  其中的几幅,我凭着想像将它们补全,下人们看见,都说很像。我把画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把玩一阵。有两次,我真的在睡梦中见到翻飞的蝴蝶、宛转歌唱的黄莺,还有盛开荷花的湖水中,荡着小船采莲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父亲发觉,为此我被罚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幼年遭受过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惩戒。
  后来父亲抱我起来,他对我说:“别贪恋这些虚假的东西,你该有远大的志向。你不但会见到真实的这一切,而且还会拥有它们!”
  可它们都在遥不可及的中土。
  我的腿又酸又麻,所以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会回帝都。”
  父亲说。他的语气那样坚定,以至于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丝毫怀疑。
  现在,他的话将要应验。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父亲也很清楚。片刻之前,我守在他临终的床边,凝视着他枯槁不堪的面容,生命从他体内流逝,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息,那瞬间他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亢奋。我想,他意识到他多年的愿望终将实现,他的死,会为他惟一的儿子铺平回帝都的道路。
  那个他自愿放弃、却又念念不忘,然而终究无法回归的地方。
  内侍黎顺从石阶下转过来,匍匐在我脚边,双手举起素白的孝服:“请王爷更衣。”
  我漠然地伸展双臂,任由侍从替我穿戴。黎顺低垂着头,时不时抬起眼皮来,瞥一瞥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冷静而感到惶惑。
  他不明白,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我无法感到悲哀。这并非我不孝,而是因为活着对我的父亲而言,已经成为负累。
  从我记事起,他喝醉的时候就远比清醒的时候多,酗酒如同白蚁蛀堤一般腐朽了他的身体。他的最后一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甚至已无法饮酒,只能靠米汤来延续生命。有很多次我望着他,心中涌起隐隐的冲动,想要替他结束折磨。
  然而我克制了自己。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还是会有一个人伤心——
  我的母亲。
  即使是这样的父亲,她也希望他活着。虽然她从未说过,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源头。于是我明白,如果泯灭了父亲的生命,也许母亲的也将一同失去光芒。
  我不会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但我却不愿看到母亲的绝望。
  一群大鸦“呱呱”怪叫着从空中飞过,几片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从房中出来的内侍低声禀告:“老王爷换好衣裳了。”
  我转身进屋。
  锦衣华服,包裹着父亲枯瘦到几乎像是不存在的躯体。房间的墙上,依旧像他在世时那样,挂满了母亲的画像。
  那都是他亲手画的。他画这些画的时候,母亲并不在他眼前。可是我想,他心里必定时刻都有她的影子,否则绝不会每一幅都如此栩栩如生。他喝醉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画撕得粉碎,而等他清醒过来,又会重新开始画。反反复复,我甚至能从画中觉察到,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的那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
  有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何以他宁愿面对画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床榻上的父亲,有着死人特有的宁静,宛如熟睡的婴儿——人的最终与最初之间是否有着奇异的回归?我长跪在地,虔诚地叩头。
  黎顺跪在我的身后,当我重新挺直身子的时候,他小声提醒:“快到申时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每天申时,母亲会来看望父亲。在那之前,我必须把他过世的消息告诉给她。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母亲住的院子,和父亲的只有一墙之隔,然而,他们却很少见面。我年幼的时候,常替他们来回带话,渐渐地,连这样的话也不大有了。可是母亲为他缝制的袍服总是合身,我都不知道她在何时留意到他日渐消瘦的身材?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父亲何以能注意到母亲脸上,连我都未曾发觉的变化。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父亲瘫倒在床,母亲便又天天过来看他,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我无法想像如果我告诉她这消息,她会怎样,但我更不能想像,如果我不去告诉她,又会怎样。
  所以,与其说是为人子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别无选择,支撑着我步入母亲的院子。
  母亲正在窗边祝祷。她的脸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有些不真实。
  我不敢惊动她。
  母亲所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安静,以至于总有些难言的落寞。因为没有人会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甚至没有人会大声喘气。每个人都会摒住呼吸,仿佛连发出声响,也像是会碰坏了她似的。
  我看着我美丽无伦的母亲,十七年来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不止听一个侍从悄悄地议论,也许穷其一生,也不会见到比她更美的女子。我的勇气烟消云散。当她转身望向我的时候,我甚至想转身逃走。
  在她的注视下,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了目光。然后我听见她在问:“是不是,你的父王他死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
  让我意外的不是她的话,母亲一直都有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能力,这比她的美更惊人。我知道她一定能从我的神情里明了一切。
  让我惶恐的是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
  “是么?”母亲看着我,低声重复。
  我到底回答不出那个字,我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娘!”
  母亲的脸色还是很平静,她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替你担当了。”
  以前我也没觉得父亲在替我担当什么,然而听她这么一说,悲伤却立刻从我心底涌上来。
  “领我去看看他吧。”
  母亲这样吩咐,却不等我起身,已经顾自走了出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在她见到父亲的时候,我必须在她身边。
  母亲走到父亲的房门口,就站住了脚步。她远远地凝视着他。我看见泪水渐渐沁出她的眼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我希望她嚎啕大哭,而不是像这样让我害怕地沉默着。
  然而,那颗泪珠终究没有落下来。
  在内侍丫鬟的环伺下,她忽然快步走到床边,躺在父亲身边,整个人紧紧地贴了上去。
  这举动简直惊世骇俗,可是由我的母亲做来,却只让人更加悲伤。
  我终于失声痛哭。于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跟着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悲声中,只有母亲一动不动地,搂着父亲。
  我只得过去劝说:“娘,你哭吧,别忍着。”
  母亲恍若未闻。
  我不由害怕起来,扑在她身边大声说:“娘,你不为自己,也为儿子想想。父王刚去,你可千万别……”我说不下去。
  母亲终于动了动身子,她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神虚无缥缈,仿佛根本不认得我一般。
  我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惶惶地等待。
  好久,她的眼神才终于清明起来。
  可是,她依旧不肯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无声地长叹。然后她下了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娘!”
  我在后面追着叫她。
  母亲不加理会地往前走。
  忽然,她站住脚,视线落在阶下的那几丛迎春花上。
  “呀!”她低呼,声音里有种欣喜的意味,“开了这么多的花。”
  然后她抬头冲我微微笑笑:“我告诉过你,迎春花开遍的时候,就像金黄的瀑布,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然后漫遍全身。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按着胸口,一口气堵在那里,无论如何也透不上来。
  黎顺轻声地安慰我:“太妃是急痛攻心。去请大夫来,开一帖安神的药就好了。”
  “对对。”我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我心底分明有另一个声音:我的母亲不会好了。
  2
  我的父亲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实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缘毁了他。
  我的母亲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亲与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宽大的处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但始终没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从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记得那时,胡山语气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对我而言,却像是醍醐灌顶。
  多年来的困惑迎刃而解。父亲和母亲何以相处得如此怪异?我隐约地看到了答案。
  我还知道了,虽然阖府都称我的母亲“王妃”,但,她并未得到册封。她是父亲的妻子,却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强认下她这个儿媳,还是因为生下了我的缘故。
  “皇孙不能不要么!”
  我觉得胡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讥诮。可其实他的声音一贯淡漠,不带任何喜怒的感情。他这样说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胡子。他很珍视他的胡子。在我眼里,那使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不会告诉他。我很尊敬他,因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亲为我请了三个老师,他们教我诗书、礼制和兵书谋略。可我觉得十年来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年中,胡山教给我的多。
  我时常感觉幸运。
  在成为我的幕僚那天,他说:“胡某这个人就全部交托给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我。”
  我很高兴,也很诧异。他是名满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揽他,而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皇孙。虽然我救过他,我将他从死刑场上救下来,帮他解脱冤案。但我总觉得,他这样帮我,不只这一个理由。
  我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过去。有时他长时间地凝思,我看见他的额头高而光洁,便会想,像他这般智慧的人,怎会使自己陷入那样愚蠢的冤狱?但他不说,我便不问。
  因为在我心里,还把他当作一个忘年的朋友,我不会强迫他提起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这样告诉了他,他却回答:“公子抬爱,但我只愿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单一个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还不十分清楚他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说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