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3-03-10 15:52      字数:5024
  “文化大革命”前夕,毛泽东接见阿尔及利亚代表团时,对中国的成功经验作过这样的
  总结:“工人、农民的军队打败了知识分子的军队。”知识分子失败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失去
  了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失去了批判的精神和能力;通过改造,长时期的淘汰和自我淘
  汰,所余是平庸与卑贱。一言以蔽之,角色丧失,知识分子不成其为知识分子。
  1949 年,随着大军进城,中国出现两部分知识分子合流的局面。其中一部分来自延安
  解放区,数量很小,而能量很大。他们普遍地被赋予一种优越感,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满
  布污泥浊水的广大区域。香港的《大众文艺丛刊》,即是进城前的一场预演。刊内载有署名
  无咎的文章,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是带有代表性的。文章用列宁的论述定下基调,强调“知识
  分子是以资本主义‘思想’为立脚点的,这个阶级是与无产阶级有相当对抗的”,知识分子
  惟有彻底“投降”“把知识分子特有的心理特点丧失无余”
  ,                 ,即自行消灭,别无出路。这在
  理论上是荒唐的,却是符合历史逻辑的,是鸣响在城门外面的一声尖锐刺耳的警笛。
  另外的一大部分是国统区的知识分子。面临新政权的诞生,他们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国民
  党政权的专制腐败早已不得人心,新政权取而代之,理应受到知识分子的欢迎。所以,当时
  像陈寅恪一流终不为劝诱所动,不曾趋附台湾。对此,钱穆回忆时说:“亦证当时一辈知识
  分子对共产党新政权都抱与人为善之心。”但是在另一方面,由于对新政权缺乏了解,所以
  难免抱有隐忧,甚至产生畏惧情绪。钱穆论及西汉知识分子时说,平民知识分子骤遇大一统
  政权的建立而相形见绌,难免带有内心怯弱的自卑感。比较解放区的知识分子,国统区的广
  大部分是自卑的。巴金在第一次文代会的发言,题目就叫《我是来学习的》“看天北斗惊新
  。
  象。”陈寅恪远离京都,避居南方,是另外的例子。胡风的情况更为复杂:在广场上放歌《时
  间开始了》,抒发他的时代激情,同时又洞见了“杀机”,在“空气坏的洞中”给朋友写信,
  不时吐露着内心的灰暗。远在重庆时,艾青和田间先后邀他前去革命圣地延安,他都婉拒了。
  而今,是切切实实地置身于五星红旗之下;无论有着怎样的顾虑,都不可能离开脚踏的这一
  片土地,几十年滚动着自己和同伴们战斗的呼声,交织着光辉、火焰与阴影的土地了。
  在新旧政权交替的时刻,中国知识分子不生丝毫扰攘;对于新生的共和国,大体上保持
  了一种拥护、顺应和期待的态度。与俄罗斯知识分子相比较,其差异是十分鲜明的。十月革
  命前后,大批作家和学者流亡国外;留居国内者,如高尔基、柯罗连科等,居然著文或以通
  信形式公开抨击新政权的滥杀,及其他非人道行为,锋芒直指布尔什维克和领袖列宁,其态
  度之明确,措辞之激烈,是中国作家所不敢想像的。
  共和国崛起之后,知识分子随即过起一种组织化的生活。他们几乎全部被政府包了下来,
  被安排到不同的机关、学校、团体中去。有了固定的工作,除了按不同的级别领取薪金以外,
  还得定期或不定期地参加会议和学习。这样的地方叫“单位”。他们的档案甚至户籍就都相
  随留在单位里,不然就在街道,总之是便于管理的地方。这样,作为自由职业者,知识分子
  无一例外地成为“单位人”。这种情形颇类古代的养士制度和俸禄制度,证之国外,则基本
  仿效苏联的人事管理制度。关于古代中国,德国社会学家韦伯认为,中国皇权之傲慢专断的
  政教合一的性质,对于士人的地位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以孔子和老子曾经为吏作例子,指
  出:“此种与国家一官职的关系,对于士人阶层的精神本质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随着中国俸
  禄制度的发展,士人原有的那种自由的精神活动,也就停止了。”至于苏联,尤其斯大林时
  代的文化知识界的禁锢状况,近 20 年,我国的报道很不少,那是令人震骇的。统一管理的
  人事制度同政治上的集权主义,以及建立在封闭自足的自然经济基础上的计划经济是同构
  的,或者可以说是同步的。比较庞大的组织,个人是渺小的,意欲脱离集体而独立是艰难的,
  无能为力的。当体制内的个体为自身的独立而试图反抗时,将很快为大量的吞噬细胞所搏噬;
  因为惟其如此,才能确保整个有机体的健全。
  个体被组织化是一种新型的社会秩序。对于自由职业者来说,应当是难以适应的;在新
  秩序的面前,他们成了“脱节人”。但是,在新秩序已经建立并且巩固下来以后,这些脱节
  人即使抛弃了为之委身的专业,而单从基本生活考虑,也必须进入体制内,为大集体所包容。
  唐诗云:“欲采蓣花不自由。”陈寅恪一反其意,改作“不采颠花即自由”,呈示的是另一种
  选择,另一种生存状态。然而,即便自愿“不采藏花”,自由亦非易得。
  “组织”不是永远敞
  开大门的。于是,脱节人只好徘徊于“欲采”与“不采”之间,陷入新的脱序状态。建国之
  初,胡风就颇尝了这样一番为组织所排拒,不得其门而入的苦恼。首先是住地问题。由于工
  作没有着落,住地也就无法固定,他有一段时间惟在京沪两地流浪人似的奔走。1951 年 1
  月,胡乔木约见胡风,提出“三个工作”,由他选择,他随后书面答复说“愿意听从分配”,
  但从此没有下文,而外间的传言却说是他拒绝工作。1953 年初春,他搬家的要求终于得到
  组织的批准。可是,到了北京,也跟在上海一样,什么理论文字也没有写。用他的话来说:
  “已是罪人的身份,什么都不能说了。”可是,还有另外的一些话是不能不说的,那就是自
  我辩护和检讨。
  职业及所在单位不是可以随意调动的。历史学家顾颉刚日记有云:“到京八年,历史所
  如此不能相容,而现在制度下又无法转职,苦闷已极!”胡风的朋友贾植芳曾拿鲁迅和胡风
  作比较,说鲁迅懂政治,而胡风不懂政治。那意思,大约是说胡风就栽在这“不懂政治”上
  面。说到对中国政治社会的了解,胡风当然无法与鲁迅相比,但胡风也不至于糊涂到要做赤
  膊上阵的许褚的。他曾经说过:
  “至于我,因为有一点经验,闻一闻空气就早晓得要下雨的。”
  对于政治方面的敏感,看来颇为自许。其实,两人战斗境遇的不同,最重要的正如胡风所说:
  “解放以前,只是各自为战,解放以后,是各各在领导下做工。”这里说的就是社会组织问
  题。胡风知道:普天之下,已经变得无可逃遁的了。
  正因为组织的无所不在,胡风才极力怂恿他的同伴在文化单位里占据一定的位置,“从
  积极的意义上去争取”,以确保昨天的文学事业的延续。然而,愈是怂恿,愈见“反革命”
  的“野心”;所有这一切都成了“胡风唆使他的党羽们打进共产党内,打进革命团体内建立
  据点,扩充‘实力’”的罪证,从而遭到加倍的打击。在组织中,权力是分配的,正如任务
  是委派的。高度意识形态化的组织更是如此,怎么可能容许存在“独立王国”,存在自外于
  组织的文学使命和目标呢?全国的报纸、刊物、电台、剧院、出版社,统统进入了有组织的
  网络,而成为党的喉舌和工具。这就是列宁著名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在中国的具体实
  践的产物。后来有人在翻译上闹小花样,把“文学”换成“出版物”,其实本质是一样的。
  “在某种组织生活中,那里的空气是强迫人的。”胡风是建国后第一个呼吸到这笼罩的空气
  而感觉窒息的人。置身在“僵尸统治的文坛”,他说:
  “许多人,等于带上了枷,但健康的愿
  望普遍存在,小媳妇一样,经常怕挨打地存在着。”
  “但我们是,咳一声都有人来录音检查的。”
  他要求具有创作天才的路翎“拿出东西去,从庸俗和虚伪中间来歌颂这个时代的真实的斗
  争”。但是,他和他的同伴们的许多作品,都得不到发表和出版的机会。他们劫余的通信,
  至今仍然留有在这方面到处碰壁的失败记录。至于他个人,“一动笔就要挨骂”“不动笔也
  ,
  要挨骂”。他说:
  “现在才懂得了何其芳同志在文代会后说的话:不能给国统区作家有创作机
  会。”他致信牛汉说:“现在有权者所要的是没有过程的战斗,无根的花,或者失心的声音。
  那又何必写呢?当然,主要的问题不在这里,如你所感到的,要我沉默!
  ”他通过痛苦的个人
  体验,清醒地意识到:
  “在一个罩子下面”“
  ,‘理论’问题仅仅是一个表现,这里面所要的是
  一个对特定个人服从的军事服从的企图。”
  “教条主义不过是一种表现,骨子里是恶毒的军阀
  主义在统治着。或者说,在争取巩固统治权。”军事化管理与权力,是这里的“一大结”。
  组织及组织化生活,是群众性政治运动的物质基础。惟其有了这个基础,才可以使运动
  的空间在瞬息之内扩及全国,在时间上,使运动得以周期性地发生。从有名的运动到无名的
  运动,几十年来,大小事件,均呈“运动效应”。这里的所谓群众性运动,与历史上出现的
  真正的群众运动是有区别的。后者由广大群众自身利益所激发,因而带有一定的自发性质,
  如巴黎公社;前者则是自上而下地,按照权力意志推动群众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在政治运
  动中,把主义和思想教条化、教义化,从原来的经典意义的征引到后来的言必“最高指示”;
  把阅读制度化、教义化,从有组织的学习发展到后来的“天天读”,还有祈祷般的“早请示,
  晚汇报”,等等。于是,领袖及其思想被绝对权威化了。个人崇拜和信仰主义盛行。在某种
  意义上说,“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场现代宗教运动,而作为宗教运动是其来有自的。在宗教
  运动中,除了“教主”的思想以外,根本不存在其他任何思想。所以,像遇罗克、张志新等
  极个别富于独立思考的人,就不能不被当做“异教徒”被残酷处死。胡风所以对张志新表示
  特殊的好感,而且一再提及,是可以理解的。著名宗教家威廉·詹姆斯在其著作《宗教经验
  之种种》中说:“圣徒对极微末的对神的侮慢必须愤怒,神的敌人必须受耻辱。……圣徒的
  脾气是道德的脾气,而道德的脾气往往是残忍的;它是党派的脾气,而党派的脾气是残忍的。”
  对这种极其褊狭残忍的宗教情感,他称之为“奉神病状态”
  。罗素也指出:
  “历史上无论什么
  时期,只要宗教信仰越狂热,对教条越迷信,残忍的行为就越猖狂,事态就变得越糟糕。”
  当胡风的“问题”尚未发展成为“事件”以前,在文化界已经招致众多圣徒的谴责了。其时,
  《文艺报》编辑向有关的知名人士征集批判胡风的文章,
  “几乎都一致感到很气愤”
  。真可谓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及至把胡风正式定为“反革命”而进行公开声讨,文艺界群众大
  会那种神圣而盛大的愤怒,也便可以想见了。胡风“集团”事件,其实是“权势者”与“知
  识者”合谋的产物。这是明明白白的。
  群众性的政治运动是造神运动,同时也是造鬼运动。在运动中,一个或无数个“反面教
  员”根据预设的目的给制造出来,然后采取公开“斗争大会”——相当于斯大林时代的“公
  开审判”——的办法,不断施加压力,直到使之彻底孤立,投降屈服为止。这其间,也当辅
  以其他手段,但惩罚手段是主要的。顾准在 6 日记中有一段关于反右斗争的记录,说:“大
  开斗争会,既通过群众路线教育了被斗者,也教育了斗争者,并从斗争与被斗争者中物色了
  积极分子与骨干分子。于是有的人是经过恐怖达到了屈服,有的人方式不同一些,
  ‘自觉地’
  成为积极分子,但总的说来,无非还是从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