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3-03-10 15:52      字数:5176
  与虚弱。有比较才有鉴别。如果仍然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无论中国传统如何古老近乎腐朽,
  人们都无法判断其优劣。百姓士子当然不免祖祖辈辈跪伏于地下,恭颂“吾皇圣明”。但国
  门打开之后,由于不同参照的出现,国人获得了完全不同的目光,用新目光看传统,古老文
  明顿时失掉光彩。
  开始只是感到船炮技术不如人,于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接着是发现体制的弊端,
  于是有了维新和革命;最后发现伦理秩序、道德观念、风俗习惯都与专制政体血肉相连,却
  与现代文明南辕北辙,于是有了新文化运动。由经济变革到政治变革,由政治变革再到文化
  的全方位变革,中国开始了与世界文化主流全面接轨的尝试。
  这种尝试最集中地表现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在这运动中,人们看到了新文化阵营对
  中国传统的猛烈批判。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陈独秀、胡适与鲁迅。陈独秀在创刊《新青年》
  时就对传统发起了进攻,认定孔子之道不适于现代生活:“全部十三经,不容于民主国家者
  盖十之八九。
  ”胡适考察国人对待妇女和儿童的态度,得出结论:
  “全世界的人类里,寻不出
  第二国有这样的野蛮制度!”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借狂人之口判定中国传统的“吃人”本
  质。在《灯下漫笔》中,他更认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
  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而所谓几千年的文明史,在
  他看来也不过只有两样时代:一、
  “  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二、         ”
  批判的同时必有建设,建设的道路就是与世界接轨,而当时所谓世界当以西方现代文明为代
  表。所以,陈序经提出全盘西化,胡适改用充分世界化,其实内容相差无几。充分世界化,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全球化。
  然而,告别千年传统而走向新文明,人们的认识不会轻易一致。新文化运动一开始,就
  伴随着激烈论战,后来,文化冲突也从未中断。有人认为传统文明不容否定,因而努力维护
  传统;也有人认为西方文明已经没落,正等待着中国文化的拯救,因而努力弘扬传统;更有
  人认为应该接纳西方文明,但必须同时保持传统。梁启超、杜亚泉、梁漱溟等都是上世纪初
  的代表人物。特别是梁漱溟,他与熊十力、冯友兰等一起被称做新儒家。在 1930 年代,王
  新命等 10 教授发表宣言,要建设中国本位文化。到五六十年代,大陆没有讨论空间,台湾
  学者却又掀起了一轮讨论,其代表是方东美、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1970 年代后,
  由于“亚洲四小龙”经济腾飞,海外又出现了杜维明等为代表的“儒学第三期复兴”。他们
  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价值取向,努力弘扬传统,或致力于民族文化复兴,或致力于“创
  造性转化”。
  矛盾众多,冲突在各个层面展开,但冲突的焦点非常明显:世界化还是本土化。
  在一百多年的冲突中,当权者无论表面如何装扮,事实上都在固守旧传统而不愿认同新
  文化。或者说,都不愿在根本上变革。从袁世凯开始,就以“特别国情”为由拒绝自由、民
  主、人权等普世价值。他们可以弃长袍改西装,弃轿子改乘汽车,却拒绝放弃专制而改行民
  主,拒绝放弃主子之权而保障公民权利。他们的语言和思路都非常相似,一是强调西方价值
  不适合中国国情,二是强调中国文化应有中国特色。
  面对上述冲突,我想,也许最值得注意的是出发点和价值立场。鲁迅等人是以人的生存
  和发展为终极价值尺度。在这一价值尺度的衡量下,古老传统便显得野蛮和残暴。因此,有
  人苛责他们“激进”,全盘反传统,不尊重国情,制造文化断裂,都不算太冤枉他们。但问
  题在于,如果认定了正是传统使中国人活得不像人,认定了所谓“国情”就是以剥夺人权和
  扼杀人性为天经地义,面对这样的传统和“国情”,到底又该怎么办?
  冲突已经持续了一百年,作为后人的我们仍然没有理由放弃思考。
  李新宇
  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
  胡适
  (1891…1962),中国现代学者,思想家。本文选
  自胡明编《胡适精品集》,北京,光明日报出版
  社,1998。
  二十年前,美国“展望周报”(The Outlook)总编辑阿博特(Lyman Abbott)发表了一部自
  传,其第一篇里记他的父亲的谈话,说:“自古以来,凡哲学上和神学上的争论,十分之九
  都只是名词上的争论。”阿博特在这句话的后面加上了一句评论,他说:
  “我父亲的话是不错
  的。但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他老人家的算术还有点小错。其实剩下的那十分之一,也还只
  是名词上的争论。”
  这几个月里,我读了各地杂志报章上讨论“中国本位文化”“全盘西化”的争论,我常
  常想起阿博特父子的议论。因此我又联想到五六年前我最初讨论这个文化问题时,因为用字
  不小心,引起的一点批评。那一年(1929)“中国基督教年鉴”(Christian Yearbook)请我做一
  篇文字,我的题目是“中国今日的文化冲突”,我指出,中国人对于这个问题,曾有三派的
  主张。一是抵抗西洋文化;二是选择折衷;三是充分西化。我说抵抗西化在今日已成过去,
  没有人主张了。但所谓“选择折衷”的议论,看去非常有理,其实骨子里只是一种变相的保
  守论。所以我主张全盘的西化,一心一意的走上世界化的路。
  那部年鉴出版后,潘光旦先生在“中国评论周报”里写了一篇英文书评,差不多全文是
  讨论我那篇短文的。他指出我在那短文里用了两个意义不全同的字,一个是 wholesale
  ;一个是 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可译为“一心一意
  westernization,可译为“全盘西化”
  的现代化”,或“全力的现代化”,或“充分的现代化”。潘先生说,他可以完全赞成后面那
  个字,而不能接受前面那个字。这就是说,他可以赞成“全力现代化”,而不能赞成“全盘
  西化”。
  陈序经、吴景超诸位先生大概不曾注意到我们在五六年前的英文讨论。“全盘西化”一
  个口号所以受了不少的批评,引起了不少的辩论,恐怕还是因为这个名词的确不免有一点语
  病。这点语病是因为严格说来,“全盘”含有百分之一百的意义,而百分之九十九还算不得
  “全盘”。其实陈序经先生的原意,并不是这样,至少我可以说我自己的原意并不是这样。
  我赞成“全盘西化”,原意只是因为这个口号最近于我十几年来“充分”世界化的主张;我
  一时忘了潘光旦先生在几年前指出我用字的疏忽,所以我不曾特别声明“全盘”的意义不过
  是“充分”而已,不应该拘泥作百分之百的数量的解释。
  所以我现在很诚恳的向各位文化讨论者提议:为免除许多无谓的文字上或名词上的争论
  起见,与其说“全盘西化”,不如说“充分世界化”“充分”作数量上即是“尽量”的意思,
  。
  在精神上即是“用全力”的意思。
  我的提议的理由是这样的:
  第一,避免了“全盘”字样,可以免除一切琐碎的争论。例如我此刻穿着长袍,踏着中
  国缎鞋子,用的是钢笔,写的是中国字,谈的是“西化”。究竟我有“全盘西化”的百分之
  几?本来可以不生问题。这里面本来没有“折衷调和”的存心,只不过是为了应用上的便利
  而已。我自信我的长袍和缎鞋和中国字,并没有违反我主张“充分世界化”的原则。我看了
  近日各位朋友的讨论,颇有太琐碎的争论,如“见女人脱帽子”,是否“见男人也应该脱帽
  子”;如我们“能吃番菜”
  ,是不是我们的饮食也应全盘西化。这些事我看都不应该成问题。
  人与人交际,应该“充分”学点礼貌;饮食起居,应该“充分注意”卫生与滋养!这就够了。
  第二,避免了“全盘”的字样,可以容易得着同情的赞助。例如陈序经先生说:
  吴景超先生既能承认了西方文化十二分之十以上,那么吴先生之所异于全盘西化论
  者,恐怕是毫厘之间罢。
  我却以为,与其希望别人牺牲那“毫厘之间”来迁就我们的“全盘”,不如我们自己抛
  弃那文字上的“全盘”来包罗一切在精神上或原则上赞成“充分西化”或“根本西化”的人
  们。依我看来,
  “充分世界化”的原则之下,吴景超、潘光旦、张佛泉、梁实秋、沈昌晔……
  诸先生当然都是我们的同志,而不是论敌了。就是那发表“总答复”的十教授,他们既然提
  出了“充实人民的生活,发展国民的生计,争取民族的生存”的三个标准,而这三件事又恰
  恰都是必须充分采用世界文化的最新工具和方法的,那么,我们在这三点上边可以欢迎“总
  答复”以后的十教授做我们的同志了。
  第三,我们不能不承认,数量上的严格“全盘西化”是不容易成立的。文化只是人民生
  活的方式,处处都不能不受人民的经济状况和历史习惯的限制,这就是我从前说过的文化惰
  性。你尽管相信“西菜较合卫生”,但事实上决不能期望人人都吃西菜,都改用刀叉。况且
  西洋文化确有不少的历史因袭的成分,我们不但理智上不愿采取,事实上也决不会全盘采取。
  你尽管说基督教比我们的道佛教高明的多多,但事实上基督教有一两百个宗派,他们自己就
  互相诋毁,我们要的是哪一派?若说:
  “我们不妨采取其宗教的精神”,那也就不会是“全盘”
  了。这些问题,说“全盘西化”则都成争论的问题,说“充分世界化”则都可以不成问题了。
  鄙见如此,不知各位文化讨论者以为何如?
  原载天津《大公报》1935 年 6 月 21 日
  灯下漫笔
  鲁迅
  (1881…1936),中国现代作家。本文选自《鲁迅
  全集》(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一
  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其好了,真所谓
  蒸蒸日上。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也知道这既便当,又可靠,很乐意收受,行使
  了。至于稍明事理的人,则不必是“特殊知识阶级”,也早不将沉重累坠的银元装在怀中,
  来自讨无谓的苦吃。想来,除了多少对于银子有特别嗜好和爱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
  是钞票了罢,而且多是本国的。但可惜后来忽然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
  就是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松坡先生溜出北京,到云南去起义。这边所受的影响
  之一,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虽然停止兑现,政府勒令商民照旧行用的威力却还有
  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不说不要,却道找不出零钱。假如拿几十几百的钞票去买东
  西,我不知道怎样,但倘使只要买一枝笔,一盒烟卷呢,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么?不但不甘
  心,也没有这许多票。那么,换铜元,少换几个罢,又都说没有铜元。那么,到亲戚朋友那
  里借现钱去罢,怎么会有?于是降格以求,不讲爱国了,要外国银行的钞票。但外国银行的
  钞票这时就等于现银,他如果借给你这钞票,也就借给你真的银元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食,很
  有些恐慌。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这样的罢;至多,不过更深
  更大罢了。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
  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
  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
  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