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3-03-10 15:51      字数:4926
  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
  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
  字奉赠:
  “慢慢走,欣赏啊!”
  光潜 1932 年夏,莱茵河畔
  编者旁白
  谁也无权否定日常生活的价值,当中世纪剥夺人的现世生活权利,它便制造了人类史的
  黑暗,是文艺复兴揭开了人生新篇章,它充满微笑和欢乐。当“文革”唾弃国人的物质享受
  权利,它就在 20 世纪中国重演了中世纪悲剧。由此可见国人渴望小康之合情合理。重温恩
  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将衣食住行列为人类生存的最基本需要,竟然让人感到分外亲切。
  但摆脱禁欲主义的束缚,并非倡导纵欲。当代生活的富足化、时尚化、休闲化往往使人囿于
  日常满足,而少有超越性想像。回归日常之路,现代人走得风驰电掣;超越日常之路,现代
  人却走得醉眼蒙胧,步履蹒跚,没有方向。将必要物质需求变成了日常的惟一需求,人类就
  在物质欲念中蜕尽精神风采,变得粗鄙化。美国人文主义者白壁德早就发出警告:“物的法
  则”胜利了,“人的法则”已经失灵。舒适的生活方式未必将人引向高尚,相反,它也可能
  不断地制造温柔陷阱:让人们在舒适中沉沦,沉沦得没有痛苦;不,是沉沦得无比欢欣。这
  种沉沦,是所有沉沦中最彻底的沉沦。
  为维护人类的价值与尊严,雅斯贝尔斯认为当代生活进入了危机时期,这不是危言耸听。
  个体自我的存在受到威胁,普遍信心的缺乏已经形成,权威的消解使人类失去言说的共同基
  础,等等,都使人类丧失了有根基的、完整的生活方式与意志,人在这一种无根、无神的物
  欲之海中漂泊,雅斯贝尔斯对于物质、技术及全球化的担心,是因为它们在极大推进当代生
  活的富裕进程之际,没有同时极大程度地推进当代生活的精神进程。物质富裕挤窄了精神空
  间;而精神空间缩小又为物欲泛滥提供了更大领城。霍克海默惋惜自由时间的物化与家庭功
  能的萎缩,他认为这正意味着人的内心生活的消失。他对伟大艺术品所构筑的私人空间特别
  垂青,是因为这里才真正隐藏着现代人对现代生活的反抗,这反抗即使不能拯救人类于危机,
  但它显然使置身危机的人类得以喘息。这于人类的传承与发展,无异于留下了一个火种,一
  片青山。叔本华将那些只愿求得物质财富的人称为凡夫俗子,他强调理智财富高于物质财富,
  主观世界高于客观世界,否定感官快乐而肯定理智快乐。这不是唯心主义,而是在为人类幸
  福奠定精神基石,渴望人类的发展将在精神制约下,不脱其常态与常轨。人之所以为人,就
  应有个体意志、人生信念、宽阔的精神胸怀、心灵想像力、充分的反思意识……这既能赋予
  日常以意义,个人也应当在日常中活出意义。绝对不能将日常仅仅理解成物质的满足、个体
  对习俗的跟从和人在俗世取得荣耀。要想让日常成为“艺术品”而非奢侈品,就要重建人的
  精神世界,在精神与物质的相互制约中重建平衡。
  我认为牟宗三以其“真人”说,直露做人的价值底线,这是重建的一种努力。“真人”
  即不假,它是针对流俗于人的束缚而提倡回归人的本真,牟氏以孔子做表率,肯定孔子的真
  性情与做事执著,且执著中又蕴含豁达。牟氏的“真人”,既能充分伸展生命维度,又能深
  刻体认生命限度,在自我生命的抒发上,既酣畅淋漓又有规有矩。牟氏谈为学必须“打中我
  生命的那个核心”,还是肯定“真人”不可欺,只有与生命相结合的学问,才能成为充实与
  提升自我生命的源泉。从今天的立场看牟氏崇孔,我们会有心理距离。但若设身处地,处孔
  子之乱世而能将生命提升到孔子的境界,的确是一种大成功。孔子垂百世而成民族信仰,至
  少启示人们,他的这种活法,是活得意义充盈的。但牟氏又提醒人们,“真人”极不易做。
  要一生一世皆真实、勇敢地面对世界,面对自己的责任感,敢于承担,有所作为,那需要极
  大的勇气。这说明超越日常的路是漫长的,这超越只属于坚定者,要成为这样勇敢的坚定者,
  就得将超越性意义置诸日常的细枝末节,这当是理想,是天路历程,可又必须走;走,才有
  希望,而放弃便可能导致堕落,张炜不无忧愤地主张“坚立于尘埃、冲破迷惘”,他是否成
  功,将由读者判断;但我却从中看出,这是依靠自我生命的积蓄与爆发,来反抗媚俗。这种
  对精神的美好期待恰恰是在播撒精神复苏的春光。我真的深深感动于张炜的另一段话:“庞
  大的队伍由于虚假而消失,道路不再拥挤。既然走入了冷静和安宁,就应该充满希望。”是
  的,我与你,我们与你们,既然有意将自己归入那为数不多的人群,既然已经感觉到是孤独
  的行进,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些、纯粹一些、坚定一些,以自己的矫健来吸引无数旁观者游
  移的目光,聚合起巨大的精神力量?
  朱光潜主张“慢慢走,欣赏啊!”则是创造人生意义的另一种方式。人生的艺术化,实
  是通过人的情趣培养与丰富才抵达的。因为情趣愈烈,对狭隘功利的摆脱愈成功,人就愈能
  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想像与追求。生命依托于物质满足,只是欲望的有限补给;生命依托于
  情趣的满足 才是精神的极大丰富。但请注意,情趣对物欲的超越,并不是对人类基本需求
  的漠视,而是要优化此种需求,将物欲情趣化。赫勒区别“审美生活”与“有意义生活”,
  将前者视做个人化、封闭性、具有回避生活矛盾倾向的有限生活方式,而将后者视做对他人
  有用、开放、民主、拓展到整个人类的无限的生活方式,可谓是对朱光潜的生命理念的补充。
  朱光潜揭示了人生意义的个体发生层面,赫勒则揭示了它的群体目标层面,由个体发生层面
  走向群体目标层面,正是人生意义的完整呈现。但朱对个体化生存的重视有其特别价值。试
  想,没有每滴水珠的清纯可爱,哪能有江河湖泊的碧波荡漾?让个体肩负抵抗媚俗的责任,
  是走出媚俗的必然选择。
  “把地球变成所有人的真正家园”,这是一个美好愿望,但需要所有
  的人在精神上成为健康的人,才能组建一个真正属于所有人的家园。
  物质的阳光照在人身,只能暖和他们的肌肤于一时;只有精神的太阳才能照临他们心灵
  的隐秘之处,才能暖透他们的一生一世。这不是精神高于物质的迂腐之论,而是说明精神对
  于物质的灵智作用,本来就是物质所无法置换的。人之所以为人,是精神的成熟为其举行了
  成年礼。成人,总是意味着他对世界与人生的理解已经成熟而臻自主自立。人而能立,是精
  神充盈才使其站立的,而不仅仅是因物质的堆积构造了躯干,他就能被命名为“人”,也不
  仅仅凭借他所聚积的财富,就能证明他“人”的身份。看看站立的猩猩吧,它只是猩猩而已。
  即使为它穿上漂亮外套,它还只是一个猩猩。
  蓬首垢面的人啊,只要那双眼睛是雪亮的,只要那颗心灵是深邃的,他作为人的存在依
  然完整。
  (刘锋杰)
  当代生活秩序的危机状况
  雅斯贝尔斯
  (1883…1969),德国哲学家。本文选自雅斯贝尔斯《时
  代的精神状况》,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
  那成就人的世界达几千年之久的事物看来正面临着近在眼前的崩溃。而已经出现的新世
  界则是提供生活必需品的机器,它迫使一切事物、一切人都为它服务,它消灭任何它不能容
  纳的东西。人看来就要被它消化掉,成为达到某一目的的纯粹手段,成为没有目的或意义的
  东西。但是,在这架机器中,人不可能达到满足,它并不为人提供使人具有价值和尊严的东
  西。那在过去的贫穷与困苦之中曾经作为人的存在之不被争议的背景而持续存在的东西,现
  在正处于消失的过程中。虽然人正在扩展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似乎也在牺牲那个他在其中实
  现自己的个体自我的存在。
  因此,人们非常普遍地相信:各种事物的安排出了毛病,真正重要的事陷于混乱中。每
  一种事物都成为可疑的,每一种事物的实质都受到威胁。过去人们常常说我们正生活在一个
  过渡的时代,但是,现在每一家报纸都在谈论世界危机。
  那些探寻更深刻的原因的人发现了国家的危机状况,他们认为,当政治管理的方法不能
  形成走向整体果断意志时,当赞同的情绪游移不定时,所有的基础都开始瓦解。另一些人则
  谈到了文明的危机,这危机来自我们的精神生活的解体。最后,更有人宣布了这种危机对人
  类整个存在的影响。一种要求绝对地位的群众秩序,它的界限正如此明显地暴露出来,以致
  这个世界摇晃起来。
  危机体现为信心的缺乏。如果说人们现在仍然依靠着法律的强制,仍然服从着权力,仍
  然恪守着严格的常规,那只是出于物质利益的考虑,而非源于任何真正的信心。当所有一切
  都归结为生活利益的目的性时,关于整体之实质内容的意识便消失了。
  事实上,在今天,没有任何事业、任何公职、任何职业被看做是值得信任的,除非在每
  一具体的场合都揭示令人满意的信任基础。每一个不乏见闻的人都对他自己熟悉的领域中的
  欺骗、犯规、不可靠的现象司空见惯。只有在非常狭小的圈子内尚存有信任,这信任绝未扩
  至整体。危机是普遍的、包含一切的。它具有多方面的原因,所以不可能通过头痛医头、脚
  痛医脚的方法来克服,而必须作为我们在世界范围内的命运来理解、来忍受、来控制。
  从技术的和经济学的观点来看,人类必须解决的所有问题,就其范围而言,似乎都已成
  为全球性的问题。这一点不仅仅在于在我们星球的表面已经产生了各种经济条件的普遍交织
  (这种交织是对生活作技术控制的基础),因而这个世界在今天只能作为一个单元而运作;而
  且在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这种情况看做是必要的统—,即统一到一个范围明确的领域中,
  只有在这个领域的基础上,在如此统一起来的各种条件下,他们的历史才得以展开。这次世
  界大战就是第一次使得整个人类实际上都卷入其中的战争。
  与我们星球的统一一起,开始了一个齐一化的过程,人们以恐怖的心情注视着这个过程。
  那种在今天对我们人类已具有普遍性的事物,始终是最肤浅、最琐碎、最无关于人的可能性
  的东西。然而,人们仍然努力地要产生出这种齐一化,仿佛通过这种方法,人类的统一就能
  够实现。在热带的种植园里以及在地球北端的渔村,都在放映来自大都市的电影。人们的穿
  着彼此相似,日常交往的习俗通行于世界。同样的舞蹈、同样的思维方式以及同样的通行语
  言(它是一种来自启蒙运动、来自英国实证主义以及来自神学传统的混合语言),正在走向全
  世界。在世界性的会议上,那些与会者们则推进了这种齐一化,他们不是设法促进异质存在
  之间的交流,而是希望在一个共同的哲学和宗教的基础上实现统一。不同的人种之间彼此通
  婚。历史形成的各种文明与文化开始同自己的根源相脱离,它们都融合到技术一经济的世界
  中,融合到一种空洞的理智主义中。
  当然,这个过程还只是刚刚开始,不过,每一个人,不单是成人,还有儿童,都受到了
  它的影响。一个扩展着的世界的最初的陶醉,就要为一种受制感所取代。当我们听说人们会
  惊恐地躲避一艘越过西伯利亚的齐伯林飞艇①时,我们确实感到惊讶。那些持久地居留在出
  生地不走的人,看来已经陷于停滞不前的境地。
  我们时代的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实体的丧失持续不停、无法挽回。在一个世纪的时间
  里,几代人的风貌不断地降低水准。在每一种行业里,尽管始终有新的进取者的出现,但是
  人们埋怨缺乏有力的个人。在各个领域,我们都看到一大群凡庸之辈,在他们当中点缀着一
  些特别有才干的人,这些人是生活机器的官员,他们照看着这架机器,从中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