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3-03-10 15:50      字数:5129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然后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然后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
  走下楼梯的时候,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漆黑的头发,苍白的脸,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你好。她看着他。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都是雨水。
  靳轻。倪辰说,能等我一会吗,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靳轻点头,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
  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的时候,靳轻独自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一大块寒冷黑暗的阴影笼罩着她,只有暗红色的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对她道别。靳轻,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倪辰说。不了,我可以在这里。靳轻依然坐在那里。
  大雨中,倪辰把鲸送到车站。鲸笑笑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说话。鲸又说,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我很难说清楚,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
  希望你幸运,倪辰。
  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害怕那簇红色的火焰已经在黑暗的楼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
  她身上很湿,她看过去很寒冷。
  走到房间里以后,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马蹄莲,眼睛楞楞的。倪辰说,你喝点咖啡好吗。靳轻说,它们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洁白的花瓣。倪辰笑笑,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
  他洗了很长时间。外面很安静,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湿湿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光着脚。倪辰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关掉了唱机。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他从不抽烟,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他坐在地板上,在寂静中,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
  似乎又过了很久。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你醒了,他说。现在是几点钟。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凌晨三点。倪辰说。你睡得很好,我很高兴。他身边的一个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
  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倪辰看着她,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她喝完了,掀开棉被坐起来。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吗。
  他被抓进去了,是前天。她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倪辰没有说话,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她说,他留给我的房间,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我还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我觉得很冷。我一直睡不着,看着黑暗浑身发抖。原来在上海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能够安慰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麻烦。
  你爱我吗,靳轻。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靳轻沉默。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说话。靳轻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她的嘴唇很柔软,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然后贴住他的嘴唇。她的眼泪热地流淌下来。
  我准备离开这里。倪辰。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还会写信给我吗。
  不会。
  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靳轻。倪辰说,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她孤单地笑。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像我对你说过,生活是无法选择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
  7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倪辰,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刚刚我买了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瑞士杏仁香草口味。我觉得很快乐。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北京,然后一路到贵州,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绘画。
  离开林,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终于可以走出去,呼吸到赖以生存的空气。我不相信爱情,却是个离开爱情不可活的人。它对我而言,是一剂吗啡,对抗着生命的空洞。
  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让我们慢慢地彼此遗忘。
  ……
  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标题一律是JQ,她名字的缩写。这是让他负担深重,难以自拔过的文字。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
  他看着它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
  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
  8手心里的空白
  倪辰决定去美国留学。在上海他待了近26年,但是白开水,棉布衬衣,挤公车的简单生活,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他是个平静的人,他始终相信爱情,并且热爱它。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他点击打开它,一行一行的,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
  倪辰微笑着,轻轻地按住了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CT〃。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
  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
  原来一切都是空白。
  上海冬天
  IknewIlovedyoubeforeImetyou
  IthinkIdreamedyouintolife
  IknewIlovedyoubeforeImetyou
  Ihavebeenwaitingallmylife
  ——savagegarden
  遇见这个男人是三个小时。然后她跟着他走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他从门外走进来。
  外面下着很冷的雨。是上海最冷的一个冬天。隔着淮海路的玻璃窗,蒙着模糊而浓重的水汽。酒吧里阴暗而寂静。只有水滴般的音乐,轻轻地坠落在暮色中。他的身上还有雨水潮湿的气息。
  12月的某天。
  雨天。寒冷。一个上海男人。
  是非常恶劣的天气。像一个奢侈的背景。
  黑暗中他靠近她。女孩赤裸的洁白的身体。像一匹被揉搓着的丝缎。发出轻微的扭曲的声音。他打开她的身体。熟练的手指因为重复而失去了敏感。温柔而冷漠地。一寸一寸地蹂躏呈现在冰冷空气中的肌肤。她想像他和其他女孩做爱的样子。她没有闭上眼睛。天花板上有一条晃动的亮光。她侧着脸安静地注视着它。
  当他深重地进入她的身体。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寂寞的声音。像小小的水泡。在沉寂的海面上消失。好像在某个寂寞的清晨。他出现在无人的街边。他的手心里突然滴落一颗露水。
  也许就是如此而已。突然感觉到的空洞。
  很轻易地。想坠落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认识他的时候,她刚刚结束在外面的流浪。在家里睡觉,上网。不想工作。
  就像一棵死亡的植物在寂静中腐烂着。常常会一个人散着头发,光着脚趴在阳台上。温暖的阳光。灼热地闪耀在眼睛里。晕眩中把眼睛轻轻地闭起来。世界突然漆黑一片。只有闪烁的模糊幻觉。
  刺痛得满眼泪水。
  那时候她会轻轻地摇晃自己的身体。她对他说,她感觉自己是有翅膀的。
  只是那对翅膀被血肉模糊地粘连在了灵魂上。深夜的时候,裹着毯子在ICQ里和他说话。相见之前,他们在网上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是他在网上碰到的第一个,和他讨论自杀的人。
  他告诉她他曾经吞下100颗药片,然后被送到医院洗胃。他就像一具尸体躺在无影灯下。意识里只有医生手里白色的盆子和粉红的液体。想自杀的那一年他17岁。15岁的时候他失身。不再愿意回家。一直都在和比他年长的人交往。情欲放纵的生活,使他迅速地蜕变成一个英俊颓败的男人。
  20岁的时候他和一个25岁的女孩同居。住在高层公寓租来的房间里。养了一条狗。
  1年半以后,女孩嫁人了。他一直能讨女孩的欢心。也一直冷酷而自由。
  曾经和许多女孩做爱吗。她问他。
  是。有些人只有过一次。有些人是很多次。陌生的柔软的身体。在黑暗中像花朵般盛开。
  他不清楚自己沉溺在其中的激情和空虚。却习惯性地重复着这个自恋的游戏。
  有过孩子吗。
  有过没有成形的两个。是和不同的女孩。
  自己开公司,赚过很多钱。挥霍一空。深爱过一个有男友的女孩。无法在一起。
  开始吸毒。
  知道吸毒最直接的后果是什么吗。
  会失去性欲。他说。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和任何女孩做爱。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然后在25岁的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双手空空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瘦弱,苍白,不成人形。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和破的仔裤。
  他在家里封闭自己。不和任何人联系。也不出去。
  他开始上网。他在网上只对她一个人说话。
  深夜的时候,他辗转失眠。穿上衣服,来到衡山路的一个小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喝酒,打桌球。一个穿黑色丝绒裙子的女孩斜靠在一边注视他。他知道她在看他。
  他冷漠而专注地把桌面上的球打空。然后慢慢走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张艳丽的脸已经在寂静中被积累的情欲所迷离。他知道自己此刻目光野性,笑容邪气,无可抵挡。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然后走了出去。女孩跟在他的身后。
  他是一个隐藏着很多兽性的男人。
  遇见她的时候。他是一只曾经追逐激烈的兽。疲倦而脆弱的。躺在阴暗的角落里。
  她知道隔着网络,无法判断一个男人的真实。但是她相信他。她相信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就好像她自己。每一天的开始,对身边任何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是朝九晚五,是社交,是工作,是忙碌和休闲。而对与她来说,只是看着阳光在墙上缓缓移动的位置。然后是中午。然后是黄昏。然后是夜晚。
  偶尔出去。买950毫升的纸盒装牛奶,还有苹果。她几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这个男人和她一样。把灵魂潜藏在了深深的海底。随时面临着上升或彻底的沦落。
  有一天夜里,她想到自杀。她知道自杀不是矫情。有时候,它是一个人能抓在手里,唯一带给自己的安慰。她把剃须刀的刀片抽出来,放在枕头边。她看自己的身体。在柔软洁白的肌肤下面,有一些跳动的声音。她想制止它们的嘈动和搔乱。她用手指缓缓在上面划动。她闻到死亡腐烂的气息。刀片明亮地发出冰凉的寒光。她把它按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用力地切进去。肉体无法轻易地接受侵入。一些褐色的血液渗了出来。顺着手腕轻轻地滴落在木地板上。疼痛的感觉。她想做爱。和一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死亡的气息中涌动欲望。
  她打开电脑。她手腕上的血把键盘涂得鲜红。她看看时间,是凌晨一点。
  他在上面。ICQ的小绿花打开。她看到他发给她的信息。他说,我在等你。
  她和他对谈。她告诉他她一直在延续着的梦魇。
  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脸。上面有光线无法触及的阴影。
  走在无人的大街上。风刮得很大。她穿着洗旧的白裙,光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