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27
  ,可还到处都是冰碴子,大娘挽着裤腿,腿上到处是冰凌划出来的血道。这真不是女人干的活,也看不出大娘是一个女人了。只在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时才知道,那一大堆男人中,还有我大娘这个唯一的女人。
  我闭上眼睛。风太大了,把田里细碎的土渣儿不断地吹过来。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像这样的笨重活,别说女人,对男人也是异常残忍的,只能使牲口。让牲口拖着一种叫耙的农具,人站在耙上,把那坚硬的土块轧碎。可生产队里的耕牛太金贵,队长叶四海怕伤了牛,就让人先把最难啃的地方啃松了,才使牛。那时候就是这样,人还不如牲口啊。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这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天空飘动的云开始变得明朗而干爽。自从那天我被大伯掐过之后,大娘便不敢把我放在家里了,每天都带着我下地,和她一起早出晚归。水乡。田土多,一眼望开去。旷远得让人心里充满了惶恐和绝望,这么多的田地,哪辈子才种得完哪,日子长得没有尽头。然而在我那孩子气的单纯明净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也真是美。秧苗都栽下去了,油菜开始着花,田埂上,垄沟里,河床上,那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都不管不顾的,拼着精神开在这个季节,都开出血丝了。太阳也是香的。那股好闻的太阳气味总让我情不自禁地嗅个不停。牲口们也都兴奋起来,家伙们都腿儿噔噔地有劲着呢,丢人现眼地干起了那没脸没皮的事。哪怕是两只公狗斗架时,那东西也会硬起来,跟木橛儿似的。
  叶四海总是唆使我看。这穿着对襟汗褂儿的汉子,手臂上长满了浓密的汗毛,满脸横肉,像个剽悍的土匪。可这会儿他却笑眯眯的,那乌黑的大鼻孔,像狗鼻子一样闪着湿润的光。
  好看哩,好看哩。他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
  他还唆使我去爬那条小母狗的背,好耍哩,好耍哩。
  那时我还无法辨别他这样是对我好,还是在使坏,但我真的感到特好奇。无意间,我抬起头瞥了叶四海一眼,我看见他眼里闪着灼热的光。
  大娘不让我看。看了眼睛会长挑针的!她威胁我。我却发现她在偷偷地觑那只趴在一起的山羊。她看得正入迷呢,我突然恶狠狠地说,看了眼睛要长挑针的!大娘扑哧一笑,扑过来捶我,你这个坏小子,她在我的屁股蛋上,在我小小的身体上一顿乱捶,旋即又把我搂紧了,我感觉到了她胸口那两个兴致勃勃的野兽般的东西,热烈地冲撞着我。她脸上也满是快活得意。我的大娘,很少有这样快乐的时刻,可笑着笑着,她又突然哭了。在我那时懵懂的意识里,我只觉得娘儿们真个古怪啊,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大娘把我松开了。大娘示威似的朝我挥了挥拳头,你个小屁孩,你懂什么,可不准乱说啊。但那怒容只一闪,便又化作了羞涩的笑容,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姑娘似的,脸上也泛起了一抹红晕。春天的阳光照在这个乡下女人红润健康的脸上,我感觉到她从没有这样美丽过。
  吃完晚饭,大娘还要下地去,她还有一份活要干呢。夜里她不让我出去,怕蛇咬我。我一个人睡在小厢房里,月光从窗洞子里深深地射进来,那样静,有一种完全不受打扰的宁静。大娘细碎的脚步声已经很远了,远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仿佛梦中的身影,悄然遁去。我想大娘现在该走到了那片吐出了花穗的稻田里了吧。禾苗长得真快啊,日子却过得这样慢。我不禁有点儿伤感,想起另一个家来。在这个最美的季节里,从那个家里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娘的肚子里不知长了个什么东西,送到县里去开刀了。连着几天,也没看见我爹下地,大概去了县里,也不知我那些弟妹是怎么过的。
  晚风吹拂,月光如水,我那小小的心灵竟也生了几分人世间的渺茫与惆怅之感。这时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正在悄悄挨近我,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一只冰冷的手滑到我的喉咙上时,我才反应过来,毛骨悚然地开始尖叫。别叫,再叫我掐死你!是大伯。我赶紧不叫了,惊恐地看着他。被月光一照,他好像只剩下一张空空的薄薄的皮了,脸自得像死人。可他还能动,他用瘦成了骨头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摸来摸去,好像挺好玩的。他说,小兔崽子,我不掐你,你要跟我说实话。
  我不知道他要我说什么实话,只一个劲地点头。
  你大娘这些天是不是跟叶四海在一起?
  我老老实实地说,是。
  大伯倏地盯了我一眼,声音比刚才狠了,厉声问,她和叶四海很亲热,是不是?叶四海摸了她的奶子,还摸了她的屁股,是不是? 我,我没看见……我结结巴巴,上牙碰着下牙。我瑟缩成一团了。可我真的没看见大伯问的这些事,我还告诉大伯,叶四海老是要我看狗拉纤,大娘不让我看,可叶四海要我看,说好看呢,细伢子看了就长得快呢,个子长得高呢……
  大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这个流氓。
  大伯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那个骚货!
  他没再问什么,就出去了,手里拄着一根长烟杆,当作拐棍。听见门吱呀一响,我知道他走了,赶紧把被子一扯,扯得把整个身体都盖住了。我的心在被子里跳得更响了,跳了好一阵。后来又慢慢地平息下来,慢慢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又被一种挣扎声和喘息声惊醒了。我猛地一下子,就彻底醒了,隔壁屋里,大伯正在打大娘,我听见了大娘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声,大伯肯定又掐住了她的喉咙了。想到大娘马上就要被大伯掐死了,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从被窝里一下蹦了出来,又用肩膀使劲一撞,哐当一声把那扇门撞开了。
  大娘,大娘!我不是在叫,像是一头小狼崽子在嗥叫。
  大伯把大娘压在身子底下,但并没掐她,只像推磨似的,他那古怪的动作让我有点儿惊讶。我看见了大娘光溜溜的身子,听见了她的叫唤声,快乐的叫唤声。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看见过的那些牲口,脸一红,赶紧退出来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人为什么也要干畜牲才干的事呢。
  四
  从那个夜晚开始,大伯的病竟然好了起来。
  对于大人们的事我还不太懂,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感到难以理喻,就像我后来长大了之后,进了城之后,他们对我也难以理喻一样。
  但不知怎么的,自从看见了我不该看见的东西,我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安,那是一种预感。每次大娘往那河边上一走,我就喉咙发紧。
  我大娘在她年轻时曾经走进这条河。那时她还是我二娘,她的丈夫是我二伯,而不是现在这活死人一样的大伯。
  我祖父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个老二了。老二与其说是他儿子,不如说是他的一条牛。耕田,推磨,背纤,没老二,他这个家就转不动了。他到死都还在念叨的是那个抽壮丁抽走了的老二。为此,祖父一辈子恨死了我大伯,他l临死时,还操着一杆火铳,一直把我大伯追到了河岸上,要把他给铳了。我大伯哭得像小孩,威胁我祖父,再追他就要跳河。祖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你跳啊,你要不跳你就是狗日的!
  也难怪祖父如此生气,当年抽壮丁,一开始抽的是我大伯。大伯虽是个酒鬼,人却异常聪明,每次被抓走之后,很快就会逃回来。有一次实在逃不掉了,他偷偷喝下了一大盆生猪血。在队伍开赴前线时,他一路上不停地吐血。他走得越来越慢,他向长官乞求放了他时,长官狠狠地抽了他一马鞭。我大伯身子猛地一挺,喷出一大口热血。长官这才有点慌了,吐血症是可以传染的,长官不想让自己的一整支队伍在开赴战场之时全都变成痨病鬼。长官低声对他说,滚吧,别让后边的人看见了。
  大伯回到谷花洲时浑身血淋淋的。一看见我祖父,他又哇哇地吐了两口。我祖父看了看那两口暗红色的血,又抬头看了他老大一眼。这还能骗得了他,不用看他就闻到了一股猪潲味。祖父说,还有没有?都吐了吧,吐了跟我去见保长。我大伯带着悲愤的腔调喊,你就这么嫌弃我?就不能让老二也去一次?祖父略怔了一下,似有些心软。但他的神色很快变得十分坚决了,老大,不是我不心疼你,老二心眼太实,一去就是死,你脑子活泛,总有办法逃回来,下次你要逃,就逃得远远的,随便找个地方弄块荒地种上,就不会饿死了。
  我大伯咬牙说,你到底还是心疼老二啊,我是个野种哩,我走,我去挨枪子儿。
  但最后走的还是我二伯。他追到半路上,把我大伯堵了回来,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他是铁了心地要去,但我祖父从此就恨死了他这个老大。由此我对所谓血缘亲情充满了怀疑,这不光是我祖父和大伯之间的仇恨,就是我祖父对他最心疼的老二的那种情感,说穿了也只是因为丧失了一个好劳力。我祖父一辈子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是死了一条牛。哭够了,他抬起头来,将眼泪擦干净,然后他说,宰了吧。
  在谷花洲,没有一条牛是埋掉的,全都吃进了肚子里。哪怕是再老的一条牛,谷花洲人也能把它烤出浓烈的香味。
  那时还是我二娘的大娘,一直等着我二伯父回来,我祖父心里却清楚,他的这个老二,十有八九是不能回来了。但我二伯父后来还是在家里出现过一次,那是国军快要完蛋时,一支队伍沿着河坝由西朝大海那边撤退,一个手臂上裹满了纱布吊在脖子上的伤兵,突然走进了这家里的灶屋,在大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下,抹了抹胡楂上的水星子就走了。这一幕后来变成了慢镜头的画面,大娘几乎讲了一辈子。当时她就在灶屋里烧火,她被烟迷了眼了,她使劲地揉着眼睛时,和那个伤兵对视了一下,在这匆匆的相对一瞥中,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她丈夫。然而她却在那一刻傻掉了。等她追出去时,在一大片涌动的土黄色军服中,她再也找不到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了。她没气力喊叫,只把所有的力气用来追赶,然而那支看上去走得很慢的队伍,其实走得很快,她一辈子都没有搞清楚那么多的人怎么就一下消失了。
  那时还很年轻的她,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就像独自一人坐在天尽头。那滔滔不绝地流淌着的河水,漫漫地涌上来,把她的满头黑发,都漂了起来。那是真的。那一天她也真的想死。可当她隐没在河流有力的怀抱里时,突然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很多人都是在临死的那一刻才明白的。只不过,有的人在明白的一刹那上了岸,而有的人却来不及了。从某种意义说,我二娘在投水的那一天实际上就死了,那个一身泥一身水地爬到岸上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大娘。
  但这并非我大娘心甘情愿的,在她从我二:娘变成大娘之间,还有一段插曲,叶四海从队伍上回来了,他是和我大伯一起抽壮丁抽走的,后来又和我二伯同在一个国民党的连队上打仗,二伯阵亡了,叶四海被解放军俘虏,改编成了志愿军,开赴朝鲜前线,打了几年仗,回来了,成了英雄,先干大队里的民兵连长,后来又干生产队长,他要没当这个英雄,谷花洲这个队长没他当的,当了也压不住阵脚。这谷花洲一多半人是我们老陈家的,一个老树蔸发下来的,他姓叶的,一个寒门小姓,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可人家成了英雄了,有了大靠山,连我爹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看见他也跟看见了鬼似的。
  叶四海捎来了我二伯的死讯,在我二娘最伤心的时候,他每天来看我二娘,说些安慰体己的话。我二娘后来不哭了,抬起头来,出神地看叶四海,直到眼睛模糊了。她这样看,仿佛能从叶四海的背后,看见我二伯。我狡猾的祖父渐渐感到不对头了,他老大还没成亲呢,这个勤快贤慧的老二媳妇,肥水咋能落外人田?一不做二不休,我二娘当晚就被几个强壮的妇人抬进了大伯房里。二娘开始也挣扎过,也解了裤带上吊,也拿了剪刀要捅自己的心窝子,但到最后,她却主动爬到了我大伯像猪窝一样的床上,她是真的想通了,搂着—个活人总比搂着—个梦要实在。
  这事让叶四海恨了我大伯一生,他在水利工地上把我大伯往死里打,难免也夹带着一股私愤,而我大伯喝下去的那盆猪血,也成了他抓住的一个话柄,叶四海张口闭口说,以为我是国民党,那么好哄?而我大伯在喝得烂醉如泥时也十分懊悔那次狡猾地当了逃兵,一盆猪血让他错过了一场战争,也断送了他可能成为英雄的前程。
  他后来成了谷花洲臭名昭著的酒鬼,一喝就醉。酒是水边男人往命里灌的东西。出门就是水,湿气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