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27
  校长难得地笑了笑,说:“娘希匹!你应该望着敌人,狠狠地打敌人。”校长把手握成一个拳头,在空气挥了挥。
  小栓没有枪,只挎着一只大皮包,但他还是大喊一声:“是!校长!”
  校长当场签署了一道军令,由贾副官交给小栓,立刻传达到一营三连、二营七连、机枪连、炮兵连、特务连、舟桥连。小栓眼里有一点迷茫,问:“他们都在哪儿呢?”贾副官举起马鞭,朝左翼划了模糊的一圈,说:“喏!”小栓骑上车,一头就冲了出去。他骑得两耳生风,却慌而择路,既然选定了方向,他就全拣大路走。他有的是气力,一口气就奔出了三五里地,忽然天上一声雷鸣,转眼就是乌云翻滚,接着雷声排空而来,真是铺天盖地,追着他轰。小栓大惊,晓得要落暴雨了。他不愿挨雨淋,也怕雨把皮包里的文件淋湿了,一时心中大急,脚下蹬得更猛,但极目都是荒野,只远远望见路边有一茅厕,也不顾香臭。发了狠地要赶在雨前躲到里边去。看看离茅厕只有半箭之遥了,他正暗喜着,茅厕突然轰的一声开了花,一大团火光中,茅草纷纷飞上了天!小栓这才慌了神。大地到处都在开花呢,哪儿是雷,是军阀的炮弹成群成群打来了。他又往前蹬了几步,骂声娘希匹,猛然想起校长来,回头望过去,刚才校长停留的山头浓烟翻滚,已被炮火罩住了。“校长!”他在心头凄惶地喊了一声,拨转车龙头,就朝着那山头冲回去。
  回头路不好走,炮弹呼啸而来,炸得乱石横飞,小栓救校长心切,左躲右闪,时而猛蹬猛冲,时而把车扛在肩上,跨过挡在路上的树枝,好容易又站在了刚才出发的山头,却一个人影也没了。他大叫了声:“校长!”没人应,再叫:“贾先生!”还是没人应。军阀的炮群歇了一口气,战地忽然安静了片刻,小栓看见在一根树枝上,挂着贾副官烧焦的军服,如憔悴的旗帜在呼哧呼哧地飘。他晓得,贾副官是完了。那校长呢?他四下寻了一圈,看见西坡的夕阳里,一块土垛上,静静坐着一个人,马靴、马裤、白衬衣,手里捏着一把短枪,抵着自家的太阳穴——这正是他苦寻的校长。小栓大叫:“校长、校长、校长!”校长不吭声。再叫:“校长、校长、校长!”校长不吭声。小栓扑过去,抱住校长的马靴。校长咬了咬牙,不理睬他,竖起大拇指,把短枪的机头拨起来。小栓赶紧抓住校长的枪管,使劲掰。校长拿膝盖朝小栓的腹部狠狠一顶,小栓痛得蜷下去,但手里的枪管还抓着。校长大骂:
  “娘希匹,想让你的校长失节、受辱吗?!”
  小栓伸长脖子,往外望一望,军阀的部队就像密密麻麻的小虫子,正从左右两侧抄上来,一边爬坡,一边胡乱开枪。枪子儿在空气中嗖嗖地叫着,打得泥土、石头、树屑乱飞。小栓再看校长,校长也正怔怔地看他,他说:“校长,得罪了。”校长还没回过神,他长臂一伸,拦腰夹起校长,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紧跟着他跨上车去,死命狂蹬,迎着枪子儿最密集的方向,不要命冲了下去!就像泅渡一条愤怒的河流,最峻急的水面,也最狭窄,冒死游过去,立刻就是岸。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这个意思了。然而小栓不是文人,哪会这么多联想,况且这当头刻不容缓,他也没空想这是寡妇丈夫说的话在起作用,甚至听不到校长在不停骂着“娘希匹”,他满耳都是枪子儿的尖啸。又笨又重的车轮子飞速旋转着,辗上一块石头,猛地蹦得老高,又跳过了五尺多宽的山涧,还撞翻了一个拦路射击的兵……突然,小栓听到嘭的一响,如谁一脚踢在水桶上,他的心口刹那有被震碎的感觉,气血翻滚起来,再也抓不稳车龙头,就一下子连人带车翻滚了下去。
  翻滚了好几个圈,他们终于跌进一个积满枯叶的旱粪池。小栓昏迷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听到天上有军号在滴滴答答地吹,校长攥紧两个拳头,咬牙笑道:“娘希匹,是我的学生在反冲锋。”
  马小栓当胸中了一枪,正打在那块护身符上。护身符真结实,而子弹也真够狠,硬在沉甸甸的铜牌上咬出半个坑,正咬在妇人头像的下巴上。马小栓把那坑翻来覆去,不晓得亲了多少回。
  这一役,校长事后作了总结:黄浦学生军以指挥部为诱饵,诱敌深入,然后实施两翼包抄,一举击溃敌之主力,歼敌一千,俘获一千,缴械无数。马小栓因孤胆护主,被提拔为特务连二排排副,记一等功。但小栓坚辞不干,当了排副,等于如一颗钉子被生生钉在一块板子上,哪比得骑了车,自由自在满城钻?!校长听完他的申诉,用戴了白手套的手拍拍他的肩,说:“有功不求赏,居功不自傲,很好,很好的。”小栓于是领排副的饷银,而行传令兵之职,仍在校长身边走动着。
  小栓领了饷银,就骑车直奔小码头,去会那卖榴莲的黑绸缎寡妇。但她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给马小栓留下。小栓向邻居打听,邻居说,她死了很久了。先是病,白白胖胖的人,消瘦得颧骨老高,两眼发直,又不去看医生,后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就这样死掉了。她住的屋子是婆家的祖业,死后大伯就来收房子,想卖出去,却因为是凶宅,没人敢接手。前几天才有人来租,也是个寡妇,租了卖鱼,倒是什么都不怕。马小栓细看,那从前摆榴莲的摊子上,横放着十几条滑溜溜的青色大鱼,肚皮发白,饱满得像充了气,兀自一起一伏着,再看从前妇人坐的椅子,也坐着一个抽纸烟的女人,穿鲜艳的裙衫,却干瘪得让人难过。她朝小栓一笑,小栓眼前浮出那死去的妇人,差一点儿落下泪水来。但他还是勉强朝这女人笑了笑,随后拨转车龙头,缓缓地骑走了。
  七
  民国五年即1926年的7月9日,马小栓参加了在广州东校场举行的北伐誓师典礼。烈日当空,晒得他头晕眼花,一望无际都是人,鼓号震得耳膜子发抖,真是比打仗还要让他心惊肉跳的。俄尔,一声号炮响,满场肃然,他正在暗暗诧异,只见校长已经站在主席台中央。刚刚台上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人,现在就剩校长一个了。校长戎装笔挺,满脸威仪,举手在帽檐停留一会儿后,开始讲话。马小栓一句也没听清,他其实是熟悉校长的口音的,但耳膜里老是只有嗡嗡响的风声在环绕。当黄浦学生军雄赳赳走过主席台接受校长检阅时,他只弄清了两件事:一,校长当总司令了;二,部队要打大仗了。护身符敲打着他的胸口,他把它捧起来,在枪子儿咬出的坑上吧嗒亲了一小口。就这么一亲,马小栓脚下慢了一拍,后边校长的马夫老杨猛踩了他的脚后跟,痛得他惊声尖叫,回身就扇了老杨一耳光。老杨是河南人,从前做过少林寺的火工,脾气大得很,挨了耳光,一老拳就回敬了过去。两个人厮打起来,场面立刻大乱了。几个军官冲过来拉,非但拉不开,还平白挨了几拳脚。校长气得脸煞白,大骂:“娘希匹!”拿军靴在一人身上狠踢了一脚,两个狠将这才罢了手。
  回到军校,他俩还没气顺,老杨嘲笑马小栓的自行车是废铁,马小栓却不敢讽刺校长的马是狗屁,就骂老杨是马屁。老杨火了,马小栓也火了,众人要看热闹,就鼓吹见个高低嘛!于是老杨就骑了东洋马,马小栓就骑了自行车,红了眼睛,干起仗来。老杨拍马冲过去,马小栓多了个心眼,拨转车龙头就绕着操场跑,老杨哈哈大笑,紧追不舍。跑了两圈,老杨人马俱很得意忘形了,马小栓突然一提车龙头,转身迎着东洋马冲来。东洋马猛然受惊,直起身子,前蹄悬空,一阵哆嗦,竟活生生把老杨摔了出去!马小栓架了车,扶起老杨,连说得罪得罪。老杨摔得灰头土脸,想吐他一口唾沫,却连这点劲也没了。有人立刻报到校长室,校长大怒,说:“一开战就把你们送敢死队。”两个人立正敬礼,大声说:“是,校长!”校长骂:“活得不耐烦,就直接去堵枪眼。”两个人又立正敬礼,大声说:“是,校长!”校长咬牙道:“堵枪眼不过瘾,就绑在炮弹上,直接射出去。”两个人再大叫:“是,校长!”校长哼了声,浅笑起来,说:“娘希匹,便宜你们了,去太阳下给我站满八小时。”
  八个小时,刚好错过午饭和晚饭,而太阳烤得他们的汗水可以盛满两饭桶,最后双双栽倒在地上。马小栓哑声说:“老杨,服了吧?”老杨咕哝道:“什么废铜烂铁!当心下回俺的马蹄踢破你的卵……”马小栓不觉摸摸下身,觉得踢破了卵真是很可怕的事。
  第二天,马小栓神思恍惚,在校园里东晃西晃,晃到伙食团,那是他的老窝子,大伙见了他挺亲热,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不吭气,拣了根油条在嘴里嚼。再晃到卫生院,从一个挂了白窗帘的窗口下晃过,女护士喜盈盈地冲他直叫小马哥,他点点头,走过去,又走回来,看见窗前桌上,插着一束蓝色勿忘我,花瓶竟是一只炮弹壳。他敲敲脑门儿,嘿嘿笑了。一小会儿后,他就已经从炮兵科抱走了一堆炮弹壳。黄澄澄的炮弹壳映出暖融融的光,映得他的脸说不出来的快活。他是铁匠出身,对付炮弹壳绰绰有余,再过一个时辰,他把它们解构成大小不一的金属片,焊在自行车的上下、两侧和中央,牢牢护住了他的手、脚、胸口,头部是一个盾,却掏了两个眼,活像是夏商时代的面具。而整个自行车从正面看,则不啻是一辆金光闪闪的装甲车,他的卵就藏在装甲的正中间,为此他最满意。后来他蹬在车上,叫校长的勤务兵给他来一枪。勤务兵嗫嚅地说:“我不敢。”马小栓就骂:“娘希匹,我死了又不让你偿命!”勤务兵闭上眼扣了下扳机,枪子儿碰在装甲上,当的一响。马小栓安然无恙,在装甲后大笑,“就当是你放了一个屁。”
  八
  南昌城久攻不下,校长的脸都拉长了。老杨几次提了大刀片子,嚷着要去打冲锋,都让校长狠狠一瞪,给堵了回去。南昌城下遍地都是弟兄们的尸体,火药味和焦臭味在11月的秋风中飘浮。庄稼早已被孙传芳的队伍抢割,大地一片荒凉。如果摧不毁南昌这个堡垒,那么整个江南都依然对北伐军关闭着门户,而时令已是霜降之后,寒意正挟着立冬、小雪而来,伤兵在怅望秋野,悲观情绪在军中悄悄散布。但这一回,让马小栓非常吃惊的是,校长居然没骂一声“娘希匹”,他只是久久地坐在帐篷里一口弹药箱上读曾国藩的书《挺经》。马小栓不解,问老杨,这时候读这种书有啥用?老杨睥睨地看他一眼,说:“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小栓吃惊地看看老杨的嘴,他满口牙齿比牲口还结实,说什么屁话呢!
  在北伐军的又一次冲锋被击退后,校长终于放下曾国藩的书,步出了帐篷。马小栓最佩服校长的地方,就是除了那次拿短枪抵住自家的脑袋,任何时候都是军容严整的,白手套、军靴一尘不染。校长步出帐篷,一直朝着前线走。老杨一手牵马,一手提着大刀片,杀气腾腾紧跟在后边。小栓很想扇老杨一耳光,因为他太像推校长去问斩的刽子手。很多人都跟了上来,副官们、参谋们,还有伤兵、火头军、特务连,乡下摇着尾巴的狗,走成了灰蒙蒙的一大片。
  雨水细细地飘起来,如到处乱飞的虫,马小栓眯着眼,推着自行车,他想日怪,校长这就带着我们去堵枪眼啊?他算了算自家的年龄,还真不到死的时候呢,就飞快地转着念头,寻思是趁乱开溜,还是一块儿去视死如归呢?那回舍命救校长,说实话是有一点点后怕的。然而,他还没有想明白,校长的步伐戛然而止了。他们已经走进了最前沿的壕沟里,南昌城楼千疮百孔,仿佛伸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趴在沟里的士兵个个一脸泥、一脸血,见了校长眼睛一亮,随即又灰了下去。壕沟外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在慢慢地蜷缩。一个头上缠了纱布的军官带着哭声向校长报告,他枪毙了好几个逃兵,还是没法前进一步。校长听着,没有表情。阵地那边,蒙蒙细雨里,有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这边的人。城楼下边的门洞口,堆着沙包,架着四五挺机关枪,等着送今天的死鬼们上路。
  校长拍了下那可怜的军官,说:“你是一个勇敢的革命军人。”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校长又说:“但还可以更勇敢……传令兵!”
  马小栓大叫一声:“到!”
  “你进城,给孙传芳传一个令。”
  “……”
  “听见了没有?”
  “是!校长!”
  壕沟里一片哑静,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校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马小栓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