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1-02-17 18:54      字数:4757
  他声音怆然又苍凉,心酸无比,“他们到底,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
  朱碧站起来,“你其实很确信,‘微雨城’和它的城民,已经死了。而现在的‘微雨城’,你只能说它和以前的‘微雨城’非常像,可是事实上,真正的‘微雨城’,其实是那被你亲手挖出来的坟场。你的亲朋好友们,他们在那里安眠。”
  老人垂着头,默默无语。
  谢起也站起来,突然问,“城中有没有一对夫妻,男的是术士,姓刘,他的妻子来自异乡,叫曼砂……”
  老人缓缓点头,奇怪地看着谢起,“有的。你说的是刘先生,他是我们城中有名的术士,远近好多道士什么的都喜欢找他。虽然我们这些老百姓,根本不懂他整天什么也不做,有什么厉害的,且他性格怪癖,从来都不跟我们多说话。但当年,也算是我们城中一个知名人物吧。后来,他娶了妻,更是和妻子住的离我们很远……可是即使是学会通天法术,灵力高强又有什么用?他终究是人,不还是死在十年前的瘟疫中吗?他并不比旁人好很多。”
  老人张开话匣子,便不停。他确实好多年没跟人说了,谁会相信他看到的呢?眼前这对年轻夫妻感兴趣,他便想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絮絮叨叨,永不停歇。
  谢起拉着朱碧欠欠身,向老人礼貌一点头,便转身欲走。老人却似想起什么般,突然道——
  “……对了,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想透。那晚,我在坟墓中哭泣的时候,看到树梢后有一个五岁小姑娘。她的脸在丛树后一闪而过,我追过去时,已经看不见了。后来我想着,刘先生夫妻都死了,他女儿自然也活不成。我看到的,应该只是幻觉。我一直以为,那一晚看到的,是幻觉。可是你们,会不会告诉我,那晚我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静女没有死?!”这是朱碧的第一个反应,当即转身看着那个老人,“在当年的那场瘟疫中,只有静女逃过一难吗?”
  老人笑,“坟场没有她的坟墓,不是吗?我也想知道,静女是不是还活着,活在那个我永远不敢去往的‘微雨城’中?”
  谢起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答案了。老人家,你不妨跟我们走一趟。你可以等在那座城池的外面。而我们,将进去揭穿真相。”
  老人缓缓地点头,一个劲地点头。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终于站在了真相之外,只要一推门,便能知道所有答案。但其实,他心中或许已经知道答案,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第二日,谢休下来,发现他们的马车,又多了一个老人。谢起说,“你不是一直可惜静女吗?我们现在就回去,带静女离开那里。”
  因为,静女可能真的是记忆之城里,唯一活着的人。她身上有起尸书,她和所有人都维持着特定的距离,她安静而寡言,她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好奇心——静女,她可能和眼前的老人一样,目睹了当年的过往。而她,更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那座繁华的、和所有城镇一个样子的“微雨城”,在妖魔界,被称之为“沙城”,也叫“记忆之城”。整座城,都是一座死城。只有一个活人,在里面,很多年了。
  很多年前,他师姐就写信,请他带自己的女儿离开。
  而现在——
  谢起微微吐口气,他们,马上就能看到真相了。
  ☆、第50章 飞沙散去
  谢起和朱碧他们再次来到记忆之城。城门依旧,人迹荒芜,和之前没几样区别。留下老人家独自坐在马车中等待,其他三个人,重新进入了记忆之城。
  还是离开时的模样,直到来到篱笆墙外。那对夫妻坐在院中喝茶,绿衣少女坐在他们对面,一家三口都在。
  “静女……”谢休招手要打招呼,被朱碧噤声。
  他们看着那院中三口,静静无声。
  妻子倒茶,“静女,来,你出去玩了一天,喝一口。”
  静女用珠玉落银盘的声音,慢慢地说,“我不累,不渴。”
  丈夫笑道,“你娘为你煮了好久,可不要浪费她的心血。”
  朱碧有些讶然,原来,那个面具男子,面对自己的女儿时,并不是如外人那般沉默寡言?而那个从来不主动说话的谢起师姐,也会主动和自己女儿说话?
  然后,他们看着,那对夫妻陷入沉默,静女也沉默地看着。
  风缓缓过,静女轻声,“再来一遍。”
  妻子倒茶,“静女,来,你出去玩了一天,喝一口。”
  从朱碧他们的方向,看到静女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侧脸融入黄昏中,看不清表情,但她没有再开口。
  丈夫笑道,“你娘为你煮了好久,可不要浪费她的心血。”
  静女看了半天,又道,“换一个。”
  谢起和朱碧感觉到风沙起,院中情形竟然开始变动。再停下来时,少妇拿着一件小衣,笑盈盈,“静女,来,试一试。”那是小孩子才穿的衣物,像静女这么大,根本已经穿不了。
  静女道,“我穿不下。”
  少妇却不理她,只道,“来,穿起来真好看,我的静女是天下最漂亮的孩子。”
  丈夫笑道,“你别总是夸她,小孩子不经夸。”
  这个情形,又重复了好几遍。然后世界沉寂,一家三口又陷入沉默中。
  谢休已经惊呆了,愣愣地看着,说不出话来。而朱碧和谢起,经过流光的古画后,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这里的过往回放,一遍遍地重复……却是随着静女的心意改变吗?
  黄昏下,静女站起来,绕过那对夫妻,向屋中走去。然后她感应到了什么,转身,看到了篱笆外的谢起他们。她漂亮的眉眼染上一层淡金色,却抿抿唇,“你们来了。”
  朱碧和谢起走进来,看着她,没说话。谢休却迫不及待地奔过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哥说,你身上有起尸书。静女,你不是人吗?”
  静女道,“原来你们连这个也知道了。”
  朱碧问她,“你曾经说,你不能离开这里。你是被困在这里么,静女?”
  静女慢慢摇头,缓缓道,“这座城,是我父母用生命化出来,用来保护我的。其实我也一直不知道,我早忘了当年的事。直到最近,叔叔你们来到这里,带来奇怪的讯息,我才慢慢的,想起了当年的那些事。”
  她的说话声音很平静,像是所有事都和她无关一样,“我赖以生存的沙城,是根本不存在的。”
  ☆☆☆
  五岁的静女,对父母的认知,并不比同龄孩子更深。她只知道,那两个大人,会无条件对她好,会永远原谅她。他们不要求她做任何事,她每天,只需要乖乖吃饭,睡觉,然后出去玩,回来后沾着一身汗,又哭又闹地洗澡,睡觉。第二天,又重复这样的生活。
  并不会觉得幸福,因为根本觉得理所当然。
  “我娘为什么对我好?我是她的女儿,她当然要爱我了,她不能不爱我。”
  “我爹老是不跟我说话,可我喜欢跳到他身上,撕他的书。反正他凶我,我只要大哭,他就拿我没办法。”
  “爱?我才不爱他们呢,天天要我读书练武,要是没有他们,我就更开心了!”
  五岁的静女,不知道什么是生死。
  有一天,她爹娘再也不许她出门玩,她闷在家里,哭哭啼啼,可爹娘就是不理她。爹娘在屋外说什么,她爬下床,从门边摸过去。在院子里说话的娘看到她,愣一下,过来把她抱到门槛上坐下,从怀中找出一袋茴香豆给她,低声,“静女,爹娘在和人商量事,你乖乖的,不要说话。”
  她点头,坐在门槛上吃东西,温暖的灯从她身后的门缝里流淌出来。她仰头,看到爹娘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嘀嘀咕咕,什么“死了”“瘟疫”之类的。
  她咀嚼着葡萄干,用不谙世事的一双黑眼珠看着尘世,父母和人不停地说话,摇头,送东西,叹气。然后她觉得好累,昏昏睡去。醒来时,星光下,发现爹抱着她,她抱着茴香豆,她被送进暖和的被窝里。
  小女孩打哈欠,“爹,我娘呢?”
  父亲给她换衣裳,说,“外面有事,她出去了。”
  小女孩想说“她不能扔下我出去”,可是实在好困,她在父亲的哄声里睡觉。迷迷糊糊中,她嘟囔,“爹,谁死了?”
  父亲没回答她,或许回答了她,可她那时候太困了,没有听懂。
  后来,生活越来越压抑。她蹲在篱笆口,已经知道什么是死亡了。外面那么多人天天被白布盖着送出去,被火烧死。爹说,死了,就是再也没有了。
  静女第一次觉得恐惧,为什么会再也没有了?有一天,她也会再也没有了吗?
  静女和爹娘的身体都越变越差,她再也没有心思去蹲在篱笆口了。她天天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被爹娘喂好苦的药。可是她还是好不舒服,每天都睁不开眼。
  有一天,睡梦模糊中,她恍惚看到灯火下,苍白憔悴的娘亲在捂着眼哭泣。她想喊“娘抱一抱我”,可是她喊不出声。静女觉得,她应该只是在做梦。
  梦里,娘低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都会死的。”
  父亲说,“整个城都染了瘟疫,药石罔效,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就算出去了,把病传给别人,也是祸害,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事。”
  娘低泣,“我知道,病好不了,也不能伤害旁人。我就恨为什么每个人对这里避之不及,不肯来救一救我们呢?我们两个没什么,可是静女才五岁,我舍不得她跟着我们一起吃苦。”
  父亲没说话。
  娘擦擦眼泪,握着父亲的手,“我们要救静女,拼尽所有,都要救活静女?”
  父亲叹息,“静女的身体和我们一样,小孩子的身体抵抗力比我们还要弱……我们都这样了,怎么救活她?”
  娘哭个不停,哆嗦着嘴,说不出话。
  良久,父亲将娘搂抱到怀里,坚定道,“曼砂,别哭了。我想出一个办法,救活静女。她不会伤心,不会难过,还会平安长大。只是要穷你之血,穷我之灵力。”
  醒来后,静女觉得自己精神了一些,看到娘憔悴地坐在窗前写画,她爬过去,“娘,你在做什么?”
  娘抱起她,吻吻她的额头,指着纸上那些奇怪的线条,“这是你爹找来的起尸书,可以治好你的病。只是娘太笨了,还没有记住。”
  静女凑过去看一眼,就觉得头昏眼花。纸上那一圈圈奇怪的符文,晦涩艰难,娘都学不会,她自然更不会了。不过听到可以治好自己的病,静女高兴道,“笨笨娘,你要快点学会!我好了,就学做饭给你吃……”她小大人地叹口气,“阿牛哥哥早就会做饭了……可是他死了。”她眼睛懵懂,有些伤感,对她来说太早了。
  娘亲抱紧她,没说话。
  静女突然跳起来喊,“娘,等我病好了,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我想见师公,想见你说的两个叔叔!”
  父亲从外面进来,也是形容苍白。看到妻子的衰弱和女儿的快活,他莞尔,说,“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去见你师公,你还没见过你娘的师兄弟们呢。”
  娘也笑起来,和父亲一起,温柔地看着静女。
  现在想想,当时父母的笑声,是因为他们根本以为这些实现不了,才笑的吧。娘的师父他们住在那么远的地方,而爹娘的性命又危在旦夕,这么遥远的距离,永远不可能去到了。所以,他们只能安慰她,“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去见你师公。”
  其实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年幼的静女,不懂那些。
  她只知道有一天,她病得更重了,她觉得害怕,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叫爹娘救命,可是她没办法,只能一直哭。爹娘却好像听懂她的心事,娘将她抱起来,咬破自己的指,在她身上开始写画。后来,静女知道,那就是起尸书。娘学了好久,最后用自己的生命之血,在她年幼的女儿身上下了咒,要自己的女儿活下来。
  起尸书一出,死人成傀儡,活人成死人,自古不变。
  再次醒来后,静女觉得自己全身充满力,她从床上跳起,觉得自己已经病好了。她到处叫“爹”“娘”,可是他们都不在。静女转转眼,却爹娘的屋子里找他们。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娘变得瘦小而单薄,爹抱着她,低头说着话。静女才走到门口,就愣愣地站在那里。莫名的,她心头有一种苍凉和伤感,那时候的娘长发如枯草般,和灰蒙蒙的屋子,一起留在她的记忆里。
  娘看到她,“静女,过来,让娘抱一抱你。”
  静女走过去,爬上床,摸摸娘的脸。爹说,“静女,乖,让你娘抱一抱你,跟你娘说再见。她要走了,我们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