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54      字数:4814
  “拿去。”她说。
  马吕斯拿了信。她点点头,表示满意和同意。
  “现在为了谢谢我,请答应我……”
  她停住了。
  “答应什么?”马吕斯问。
  “先答应我!”
  “我答应您。”
  “答应我,等我死了,请在我的额头上吻我一下。我会感觉到的。”
  她让她的头重行落在马吕斯的膝上,她的眼睛也闭上了。他以为这可怜人的灵魂已经离去。爱潘妮躺着一动也不动,忽然,正当马吕斯认为她已从此长眠时,她又慢慢睁开眼睛,露出的已是非人间的那种幽深渺忽的神态,她以一种来自另一世界的凄婉语气说:
  “还有,听我说,马吕斯先生,我想我早就有点爱您呢。”
  她再一次勉力笑了笑,于是溘然长逝了。
  七 伽弗洛什很能计算路程
  马吕斯履行他的诺言。他在那冷汗涔涔的灰白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不算对珂赛特的不忠,这是怀着无可奈何的感伤向那不幸的灵魂告别。
  他拿到爱潘妮给他的信心中不能不为之震惊。他立即感到这里有重大的事。他迫不及待,急于要知道它的内容。人心就是这样,那不幸的孩子还几乎没有完全闭上眼睛,马吕斯便已想到要展读那封信。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便走开了。某种东西使他无法在这尸体面前念那封信。
  他走进厅堂,凑近一支蜡烛。那是一封以女性的优雅和细心折好封好的小柬,地址是女子的笔迹,写着:
  玻璃厂街十六号,古费拉克先生转马吕斯·彭眉胥先生。
  他拆开信封,念道:
  我心爱的,真不巧,我父亲要我们立刻离开此地。今晚我们住在武人街七号。八天内我们去伦敦。珂赛特。六月四日。
  他们的爱情竟会天真到如此程度,以致马吕斯连珂赛特的笔迹也不认识。
  几句话便可把经过情形说清楚。一切全是爱潘妮干的。经过六月三日夜间的事以后她心里有了个双重打算:打乱她父亲和匪徒们抢劫卜吕梅街那一家的计划,并拆散马吕斯和珂赛特。她遇到想穿穿女人衣服寻开心的一个不相干的小伙子,便用她原有的破衣,换来她身上的这套服装,扮成个男子。在马尔斯广场向冉阿让扔下那意味深长的警告“快搬家”的便是她。冉阿让果然回到家里便向珂赛特说:“我们今晚要离开此地,和杜桑一同到武人街去住,下星期去伦敦。”珂赛特被这一意外的决定搞得心烦意乱,赶忙写了两行字给马吕斯。但是怎样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呢?她从来不独自一人上街,要杜桑送去吧,杜桑也会感到奇怪,肯定要把这信送给割风先生看。正在焦急时,珂赛特一眼望见穿着男装的爱潘妮在铁栏门外闪过;爱潘妮近来经常在那园子附近逡巡的。珂赛特把这“少年工人”叫住,给了他五个法郎并对他说:“劳驾立刻把这封信送到这地方去。”爱潘妮却把信揣了在她的衣袋里。第二天,六月五日,她跑到古费拉克家里去找马吕斯,她去不是为了送信,而是为了“去看看”,这是每一个醋劲大发的情人都能理解的。她在那门口等了马吕斯,或至少,等了古费拉克,也还是为了“去看看”。当古费拉克对她说“我们去街垒”时,她脑子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她想她横竖活不下去,不如就去死在街垒里,同时也把马吕斯推进去。她跟在古费拉克后面,确切知道了他们建造街垒的地点,并且还预料到,她既然截了那封信,马吕斯无从得到消息,傍晚时他必然要去那每天会面的地方,她到卜吕梅街去等候马吕斯,并借用他朋友们的名义向他发出那一邀请,她想,这样一定能把马吕斯引到街垒里去。她料定马吕斯见不着珂赛特必然要悲观失望,她确也没有估计错。她自己又回到了麻厂街。我们刚才见到了她在那里所做的事。她怀着宁肯自己杀其所爱、也决不让人夺其所爱,自己得不着、便谁也得不着的那种妒忌心,欢快地走上了惨死的道路。
  马吕斯在珂赛特的信上不断地亲吻。这样看来,她仍是爱他的了!他一时曾想到他不该再作死的打算。接着他又对自己说:“她要走了。她父亲要带她去英国,我那外祖父也不允许我和她结婚。因此,命运一点也没有改变。”象马吕斯这样梦魂萦绕的人想到这件终生恨事,从中得出的结论仍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在受不了的苦恼中活着,倒不如死了干脆。
  他随即想到还剩下两件事是他必须完成的:把他决死的心告诉珂赛特,并向她作最后的告别;另外,要把那可怜的孩子,爱潘妮的兄弟和德纳第的儿子,从这场即将来临的灾难中救出去。
  他身上有个纸夹子,也就是从前夹过他在爱慕珂赛特的初期随时记录思想活动的那一叠随笔的夹子。他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了这几行字:
  我们的婚姻是不可能实现的。我已向我的外祖父提出要求,他不同意,我没有财产,你也一样。我到你家里去过,没有找着你,你知道我向你作出的誓言,我是说话算数的。我决心去死。我爱你。当你念着这封信时,我的灵魂将在你的身边,并向你微笑。
  他没有信封,只好把那张纸一折四,写上地址:
  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家,珂赛特·割风小姐收。
  信折好以后,他又想了一会儿,又拿起他的纸夹子,翻开第一页,用同一支铅笔,写了这几行字:
  我叫马吕斯·彭眉胥。请把我的尸体送到我外祖父吉诺曼先生家,地址是:沼泽区,受难修女街六号。
  他把纸夹子放进他衣服口袋里,接着就喊伽弗洛什。那野孩听到马吕斯的声音,带着欢快殷勤的面容跑来了。
  “你肯替我办件事吗?”
  “随您什么事,”伽弗洛什说,“好上帝的上帝!没有您的话,说真的,我早被烤熟了。”
  “你看得见这封信吗?”
  “看得见”。
  “你拿着。马上绕出这街垒(伽弗洛什心里不踏实,开始搔他的耳朵)。明天早上你把它送到这地方,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家,交给珂赛特·割风小姐。”
  那英勇的孩子回答说:
  “好倒好,可是!在这段时间里街垒会让人家占了去,我却不在场。”
  “看来在天亮以前不会有人再来攻打街垒,明天中午以前也决攻不下来。”
  官军再次留给这街垒的喘息时间确在延长。夜战中常有这种暂时的休止,后面跟着来的却总是倍加猛烈的进攻。
  “好吧,”伽弗洛什说,“我明天早晨把您的信送去,行吗?”
  “那太迟了。街垒也许会被封锁,所有的通道全被掐断,你会出不去。你立刻就走吧。”
  伽弗洛什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但他还是呆立着不动,拿不定主意,愁眉苦脸地只顾搔耳朵。忽然一下,以他那常有的小雀似的急促动作抓去了那封信。
  “好。”他说。
  他从蒙德都巷子跑出去了。
  伽弗洛什下了决心,因为他有了个主意,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怕马吕斯反对。
  他的主意是这样的:
  “现在还不到晚上十二点,还差几分钟。武人街也不远。我立刻把这信送去,还来得及赶回来。”
  一 吸墨纸,泄密纸
  一个城市的痉挛和灵魂的惊骇比较起来,算得了什么?人心的深度,大于人民。冉阿让这时的心正受着骇人的折磨。旧日的危崖险谷又一一重现在他眼前。他和巴黎一样,正在一次惊心动魄、吉凶莫测的革命边缘上战栗。几个钟头已足够使他的命运和心境突然陷在黑影中。对于他,正如对巴黎,我们不妨说,两种思潮正在交锋。白天使和黑天使即将在悬崖顶端的桥上进行肉搏。两个中的哪一个会把另一个摔下去呢?谁会胜利呢?
  在六月五日这天的前夕,冉阿让在珂赛特和杜桑的陪同下迁到了武人街。一场急剧的转变正在那里候着他。
  珂赛特在离开卜吕梅街以前,不是没有试图阻扰。自从他俩一道生活以来,在珂赛特的意愿和冉阿让的意愿之间出现分歧,这还是第一次,虽说没有发生冲突,却至少有了矛盾。一方面是不愿迁,一方面是非迁不可。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向他提出“快搬家”的劝告,这已够使他提心吊胆,把他变成坚持己见无可通融的了。他以为自己的隐情已被人家发觉,并有人在追捕他。珂赛特便只好让步。
  他们在去武人街的路上,彼此都咬紧了牙没说一句话,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冉阿让忧心如焚,看不见珂赛特的愁苦,珂赛特愁肠寸断,也看不见冉阿让的忧惧。
  冉阿让带着杜桑一道走,这是他以前离家时,从来不曾做过的。他估计他大致不会再回到卜吕梅街去住了,他既不能把她撇下不管,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说给她听。他觉得她是忠实可靠的,仆人对主人的出卖往往开始于爱管闲事。而杜桑不爱管闲事,好象她生来就是为冉阿让当仆人的。她口吃,说的是巴恩维尔农村妇人的土话,她常说:“我是一样一样的,我拉扯我的活,尾巴不关我事。”(“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干我的活,其余的事与我无关。”)
  这次离开卜吕梅街几乎是仓皇出走,冉阿让只携带那只香气扑鼻、被珂赛特惯常称为“寸步不离”的小提箱,其他的东西全没带。如果要搬装满东西的大箱子,就非得找搬运行的经纪人不可,而经纪人也就是见证人。他们在巴比伦街雇了一辆街车便这样走了。
  杜桑费了大劲才得到许可,包了几件换洗衣服、裙袍和梳妆用具。珂赛特本人只带了她的文具和吸墨纸。
  冉阿让为了尽量掩人耳目,避免声张,还作了时间上的安排,不到天黑不走出卜吕梅街的楼房,这就让珂赛特有时间给马吕斯写那封信。他们到达武人街时天已完全黑了。
  大家都静悄悄地睡了。
  武人街的那套住房是对着后院的,在第一层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餐室和一间与餐室相连的厨房,还带一间斜顶小屋子,里面有张吊床,也就是杜桑的卧榻。那餐室同时也是起坐间,位于两间卧室之间。整套住房里都配备了日用必需的家庭用具。
  人会莫名其妙地无事自扰,也会莫名其妙地无故自宽,人的性情生来便是这样。冉阿让迁到武人街不久,他的焦急心情便已减轻,并且一步一步消失了。某些安静的环境仿佛能影响人的精神状态。昏暗的街,平和的住户,冉阿让住在古老巴黎的这条小街上,感到自己也好象受了宁静气氛的感染,小街是那么狭窄,一块固定在两根柱子上的横木板,挡住了车辆,在城市的喧闹中寂静无声,大白天也只有昏黄的阳光,两排年逾百岁的高楼,有如衰迈的老人,寂然相对,似乎可以说在这种环境中,人们的感情已失去了激动的能力。在这条街上人们健忘,无所思也无所忆。冉阿让住在这里只感到心宽气舒。能有办法把他从这地方找出来吗?
  他最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寸步不离”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手边。
  他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常言道,黑夜使人清醒,我们不妨加这么一句,黑夜使人心安。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几乎是欢快的。那间餐室原是丑陋不堪的,摆了一张旧圆桌、一口上面斜挂着镜子的碗橱,一张有虫蛀的围椅和几把靠背椅,椅上堆满了杜桑的包袱,冉阿让见了这样一间屋子却感到它美。有个包袱开着一条缝,露出了冉阿让的国民自卫军制服。
  至于珂赛特,她仍待在她的卧室里,让杜桑送了一盆肉汤给她,直到傍晚才露面。
  杜桑为了这次小小的搬家,奔忙了一整天,将近五点钟时,她在餐桌上放了一盘凉鸡,珂赛特为了表示对她父亲的恭顺,才同意对它看了一眼。
  这样做过以后,珂赛特便借口头痛得难受,向冉阿让道了晚安,缩到她卧房里去了。冉阿让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鸡翅膀,吃过以后,他肘端支在桌上,心情渐渐开朗,重又获得了他的安全感。
  他在吃这顿简朴的晚饭时,曾两次或三次模模糊糊听到杜桑对他唠叨道:“先生,外面热闹着呢,巴黎城里打起来了。”但是他心里正在想东想西,没有过问这些事。说实在的,他并没有听。
  他立起来,开始从窗子到门,又从门到窗子来回走动,心情越来越平静了。
  在这平静的心境中,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珂赛特——这个唯一使他牵肠挂肚的人的身上。他挂念的倒不是她的头痛,头痛只是神经上的一点小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