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54      字数:4887
  着夜晚活动的人所专有的那种慢而阴狠的稳劲,一齐走拢来了。
  他们手里都带着奇形怪状的凶器。海嘴拿着一把强人们叫做“包头巾”的弯嘴铁钳。
  “妈的,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要怎么样,疯了吗?”德纳第尽量压低声音吼着说,“你干吗要来碍我们的事?”
  爱潘妮笑了出来,跳上去抱住他的颈子。
  “我在这儿,我的小爸爸,因为我在这儿。难道现在不许人家坐在石头上了吗?是你们不应当到这儿来。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你们早知道是块饼干嘛。我也告诉过马侬了。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儿。但是,亲亲我吧,我的好爸爸,小爸爸!多久我没有看见您老人家了!您已经在外面了,看来?”
  德纳第试图掰开爱潘妮的手臂,低声埋怨说:
  “好了。你已经吻过我了。是的,我已经在外面了,我不在里面。现在,你走开。”
  但是爱潘妮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我的小爸爸,您是怎么出来的?您费尽脑筋才逃了出来的吧。您说给我听听!还有我的妈呢?我妈在什么地方?把我妈的消息告诉我。”
  德纳第回答说:
  “她过得不坏。我不知道,不要缠我,去你的,听见了吗?”
  “我就是不愿意走开,”爱潘妮装顽皮孩子撒娇的样子说,“您放着我不管,已经四个月了,我见不着您,也亲不着您。”
  她又抱紧她父亲的颈子。
  “够了,已经够傻的了!”巴伯说。
  “快点!”海嘴说,“宪兵们要来了。”
  那个用肚子说话的人念出了这两句诗:
  我们不在过新年,
  吻爹吻娘改一天。
  爱潘妮转过身来对着那五个匪徒说:
  “哟,普吕戎先生。您好,巴伯先生。您好,铁牙先生。您不认识我吗,海嘴先生?过得怎样,巴纳斯山?”
  “认识的,大家都认识你!”德纳第说,“但是白天好,晚上好,靠边儿站!不要捣乱了。”
  “这是狐狸活动的时候,不是母鸡活动的时候。”巴纳斯山说。
  “你明明知道我们在此地有活干。”巴伯接着说。
  爱潘妮抓住巴纳斯山的手。
  “小心,”他说,“小心割了你的手,我拿着一把没有套上的刀子呢。”
  “我的小巴纳斯山,”爱潘妮柔声柔气地回答说,“你们应当相信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也许。巴伯先生,海嘴先生,当初人家要了解这桩买卖的情况,那任务是交给我的。”
  值得注意的是,爱潘妮不说黑话。自从她认识马吕斯后,这种丑恶的语言已不是她说得出口的了。
  她用她那皮包骨头、全无力气的小手,紧捏着海嘴的粗壮的手指,继续说:
  “您知道我不是傻子。大家平时都还信得过我。我也替你们办过一些事。这次,我已经调查过了,你们会白白地暴露你们自己,懂吗。我向您发誓,这宅子里弄不出一点名堂。”
  “有几个单身的女人。”海嘴说。
  “没有。人家已经搬走了。”
  “那些蜡烛可没有搬走,总而言之!”巴伯说。
  他还指给爱潘妮看,从树尖的上面,看得见在那凉亭的顶楼屋子里,有亮光在移动。那是杜桑夜里在晾洗好的衣服。
  爱潘妮试作最后的努力。
  “好吧,”她说,“这是些很穷的人,是个没有钱的破棚棚。”
  “见你的鬼去!”德纳第吼着说,“等我们把这房子翻转过来了,等我们把地窖翻到了顶上,阁楼翻到了底下,我们再来告诉你那里究竟有的是法郎,是苏,还是小钱。”
  他把她推过一边,要冲向前去。
  “我的好朋友巴纳斯山先生,”爱潘妮说,“我求求您,您是好孩子,您不要进去!”
  “小心,要割破你了!”巴纳斯山回答她说。
  德纳第以他特有的那种坚决口吻接着说:
  “滚开,小妖精,让我们男人干自己的活。”
  爱潘妮放开巴纳斯山的手,说道:
  “你们一定要进这宅子?”
  “有点儿想。”那个用肚子说话的人半开玩笑地说。
  她于是背靠着铁栏门,面对着那六个武装到牙齿、在黑影里露着一张鬼脸的匪徒,坚决地低声说:
  “可是,我,我不愿意。”
  那些匪徒全愣住了。用肚子说话的那人咧了咧嘴。她又说:
  “朋友们!听我说。废话说够了。我说正经的。首先,你们如果跨进这园子,你们如果碰一下这铁栏门,我便喊出来,我便敲人家的大门,我把大家叫醒,我要他们把你们六个全抓起来,我叫警察。”
  “她会干得出来的。”德纳第对着普吕戎和那用肚子说话的人低声说。
  她晃了一下脑袋,并说:
  “从我父亲开始!”
  德纳第走近她。
  “站远点,老家伙!”她说。
  他朝后退,牙缝里叽叽咕咕埋怨说,“她究竟要什么?”并加上一句:
  “母狗!”
  她开始笑起来,叫人听了害怕。
  “随便你们要什么,你们反正进不去了。我不是狗的女儿,因为我是狼的女儿。你们是六个,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全是男人。可我,是个女人。你们吓唬不了我,你们放心。我告诉你们,你们进不了这宅子,因为我不高兴让你们进去。你们如果走近我,我便叫起来。我已经关照过你们了,狗,就是我。你们这些人,我压根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给我赶快走开,我见了你们就生气!你们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许到这儿来,我禁止你们来这儿!你们动刀子,我就用破鞋子揍你们,反正都一样,你们敢来试试!”
  她向那伙匪徒跨上一步,气势好不吓人,她笑了出来。
  “有鬼!我不怕。这个夏天,我要挨饿,冬天,我要挨冻。真是滑稽,这些男子汉以为他们吓唬得了一个女人!怕!怕什么!是呀,怕得很!就是因为你们有泼辣野婆娘,只要你们吼一声,她们就会躲到床底下去,不就是这样吗!我,我啥也不怕!”
  她瞪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德纳第,说道:
  “连你也不怕!”
  接着她睁大那双血红的眼睛,对那伙匪徒扫去,继续说:
  “我爹拿起刀子把我戳个稀巴烂,明天早晨人家把我从卜吕梅街的铺石路上拣起来,或者,一年过后,人家在圣克鲁或天鹅洲的河里,在用网子捞起腐烂了的瓶塞子和死狗堆时发现我的尸体,我都不在乎!”
  她不得不停下来,一阵干咳堵住了她的嗓子,从她那狭小瘦弱的胸口里传出一串咯咯的喘气声。
  她接着又说:
  “我只要喊一声,人家就会来,全完蛋。你们是六个人,我是所有的人。”
  德纳第朝她那边动了一下。
  “不许靠近我!”她大声说。
  他立即停了下来,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得,得。我不靠近你,但是说话小声点。我的女儿,你不让我们干活吗?可我们总得找活路。你对你爹就一点交情也没有吗?”
  “你讨厌。”爱潘妮说。
  “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呀,总得有吃……”
  “饿死活该。”
  说过这话,她坐回铁栏门的石基上,嘴里低声唱着:
  我的胳膊胖嘟嘟,
  我的大腿肥呶呶,
  日子过得可不如。
  她把肘弯支在膝头上,掌心托着下巴颏,摇晃着一只脚,神气满不在乎。从有洞的裙袍里露出她的枯干的肩胛骨。附近一盏路灯照着她的侧影和神气,再没有比那显得更坚决,更惊人的了。
  六个歹徒被这姑娘镇住了,垂头丧气,不知道怎么办,一齐走到路灯的阴影里去商量,又羞又恼,只耸肩膀。
  这时,她带着平静而粗野的神气望着他们。
  “她这里一定有玩意儿,”巴伯说,“有原因。难道她爱上了这里的狗不成?白白跑这一趟,太不合算了。两个女人,一个住在后院的老头,窗上的窗帘确实不坏。那老头一定是个犹太人。我认为这是一笔好买卖。”
  “那么,进去就是,你们五个,”巴纳斯山说,“做好买卖。我留在这儿,看好这闺女,要是她动一动……”
  他把藏在衣袖里的刀子拿出来在路灯光下亮了一下。
  德纳第没吭声,好象准备听从大伙儿的意见。
  普吕戎,多少有点权威性,并且,我们知道,这“买卖是他介绍的”,还没有开口。他好象是在深入思考。他一向是被认为不在任何困难面前退却的。大家都知道,有一天,仅仅是为了逞能,他洗劫过一个城区的警察哨所。此外,他还写诗和歌,这些都使他有相当高的威望。
  巴伯问他:
  “你不说话,普吕戎?”
  普吕戎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用多种不同的方式摇晃了几次头,才提高嗓子说:
  “是这样:今早我看见两个麻雀打架,今晚我又碰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女人。这一切都不是好事。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走了。
  巴纳斯山,一面走,一面嘟囔:
  “没关系,如果大家同意,我还是可以给她一脚尖。”
  巴伯回答他说:
  “我不同意。我从不打女人。”
  走到街角上,他们停下来,交换了这么几句费解的话:
  “今晚我们睡在哪儿?”
  “巴黎下面。”
  “你带了铁栏门的钥匙吧,德纳第?”
  “还用说。”
  爱潘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看见他们从先头来的那条路走了。她站起来,一路顺着围墙和房屋,跟在他们后面爬。她这样跟着他们一直到大路边。到了那里,他们便各自散了。她看见那六个人走进黑暗里,仿佛和黑暗溶合在一起。
  五 夜间的东西
  匪徒们走了以后,卜吕梅街便恢复了它平静的夜间景色。
  刚才在这条街上发生的事,如果发生在森林里,森林决不至于吃惊。那些大树,那些丛林,那些灌木,那些相互纠结的树枝,高深的草丛,形成一种幽晦的环境,荒野中蠕蠕攒动的生物在那里瞥见无形者的突然出现,在人之下者在那里透过一层迷雾,看见了在人之上者,我们生人所不知道的种种东西,夜间在那里会集。鬣毛直竖的野兽,在某种超自然力逼近时,感到惊愕失措。黑暗中的各种力量彼此相识,并且在它们之间,有着神秘的平衡。喝血的兽性,号饥觅食的饕餮,有爪有牙专为饱肚子而生存的本能,惊惊惶惶地望着嗅着那个在殓尸布下披着颤抖的宽大殓衣徘徊或伫立着的无表情的鬼脸,这些鬼脸看来好象在过一种可怕的阴间生活似的。这些纯物质的暴力似乎不敢和那种由广大的黑暗所凝聚而成的未知的实体打交道。一张拦住去路的黑脸断然制止那凶残的野兽。从坟墓里出来的使从洞窟里出来的感到胆怯和张皇失措,凶猛的怕阴险的,狼群在遇到吃尸鬼时退缩了。
  六 马吕斯现实到把他的住址告诉了珂赛特
  正当那生着人脸的母狗坚守铁栏门,六个强人在一个姑娘眼前退却时,马吕斯恰在珂赛特的身旁。
  天上的星星从没有那样晶莹动人,树也从不那样震颤,草也从没那么芬芳,枝头入睡小鸟的啁啾从没有那么甜蜜。天空明静,景物宜人,这与他俩当时心灵内部的音乐,不能唱答得更加和谐了。马吕斯从来没有那么钟情,那么幸福,那么兴高采烈。但是他发现珂赛特闷闷不乐。珂赛特哭过。她的眼睛还是红的。
  这是初次出现在这场可喜的美梦中的阴霾。
  马吕斯的第一句话是:
  “你怎么了?”
  她回答说:
  “不怎么。”
  随后,她坐在台阶旁边的凳上,正当他哆哆嗦嗦过去坐在她身旁时,她继续说:
  “今天早晨,我父亲叫我作好准备,说他有要紧的事,我们也许要走了。”
  马吕斯感到一阵寒噤,从头颤到脚。
  人在生命结束时,死,叫做走;在开始时,走,却等于死。六个星期以来,马吕斯一点一点地、一步步、慢慢地、一天天地占有着珂赛特。完全是观念上的占有,但是是深入的占有。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人在爱的初期,取灵魂远远先于肉体;到后来,取肉体又远远先于灵魂,有时甚至全不取灵魂;福布拉斯①和普律多姆②之流更补充说:“因为灵魂是不存在的。”但是这种刻薄话幸而只是一种亵渎。因而马吕斯占有珂赛特,有如精神的占有,但是他用了他的全部灵魂裹绕着她,并以一种难于想象的信念,满怀妒意地抓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