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54      字数:4869
  伽弗洛什又回到黑处。两个孩子听到火柴在磷瓶里嗤响的声音。当时还没有化学火柴,代表那个时代的进步的是菲玛德打火机。
  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睁不开眼;伽弗洛什已经燃起一根那种浸过松脂、叫做地窖老鼠的绳子。地窖老鼠烟多而光小,使象肚子的内部隐约可见。
  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向他们的四周望去,他们的感受有如一个关在海德堡大酒桶里的人,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有如圣书所说,被吞没在鲸鱼肚里的约拿。一整套特高特大的骨架出现在他们眼前,把他们包围起来。上面,有一长条褐色的大梁,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两根弓形的粗横木条依附在大梁上,这样便构成了脊梁和肋骨,钟乳石似的石膏,象脏腑似的悬在那上面,左右肋骨之间张挂着大蜘蛛网,形成了满布灰尘的横膈膜。他们看见在那些拐角里,这儿那儿,都有一些大黑点,仿佛是活的,以急促惊慌的动作窜来窜去。
  从象背上落到它肚子上的灰碴已把凹面填平了,因此他们能象在地板上似的走动。
  最小的那个紧靠着他的哥,低声说道:
  “黑洞洞的。”
  这话教伽弗洛什生气了。那两个孩子的颓丧神情得受点震动才成。
  “你们在胡说什么?”他叹道,“想开开玩笑?摆摆架子?非得住杜伊勒里宫不成?难道你们真是两个笨货?你们说吧。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队伍里的人。难道你们是教皇副官的孩子?”
  惊慌中来一点粗暴是有好处的。它能起安抚作用。两个孩子全向伽弗洛什靠拢了。
  伽弗洛什见到这种信赖,他的心软得和慈父一样,他由刚转柔,对那小的说:
  “笨蛋,”他带着抚慰的口吻说着这种冲犯的话,“外面才是黑洞洞的呢。外面下雨,这儿没有雨;外面刮风,这儿一丝风也没有;外面尽是人,这儿没有一个外人;外面连月亮也没有,这儿有我的蜡烛,你说对吗?”
  两个孩子望着那间公寓,已开始不怎么怕了,但是伽弗洛什不让他们有瞻望的闲情。
  “快。”他说。
  同时他把他们推向那个我们非常乐意称为卧室底里的地方。
  那是他放床的地方。
  伽弗洛什的床是万事俱备的。就是说,有褥子,有被,还有一间带帷幔的壁厢。
  褥子是一条草荐,被是一条相当宽大的灰色粗羊毛毯,很暖,也相当新。那间壁厢是这样的:
  三根相当长的木条,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灰碴里,就是说,插在象肚皮上的灰碴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由一根绳子拴在一起,构成一个尖塔形的架子。架子顶着一幅铜丝纱,纱是随便罩在那架子头上的,但是以很高的手艺用铁丝扣好了的,因而把那三根木条完全罩起来了。地上还有一圈大石块,团团压住纱罩的边,不让任何东西钻到纱罩里去。这个纱罩只不过是块动物园里供蒙鸟笼用的铜纱。伽弗洛什的床便好象是安在鸟笼里似的,放在这纱罩下。整个结构象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所谓帷幔便是这纱罩了。
  伽弗洛什把那几块压在纱罩前面的石块移了移,两片重叠着的纱边便张开了。
  “小家伙,快爬进去!”伽弗洛什说。
  他仔仔细细把他的两位客人送进笼子以后,自己也跟在后面爬了进去,再把那些石块移拢,严密合上帐门。
  他们三人一同躺在那草荐上。
  他们尽管都还小,却谁也不能在壁厢里立起来。伽弗洛什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根地窖老鼠。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熄灯了。”
  “先生,”大哥指着铜丝纱罩问伽弗洛什,“这是什么东西?”
  “这,”伽弗洛什严肃地说,“这是防耗子的。睡吧!”
  可是他感到应当多说几句,来教育一下这两个嫩小子,他又说道:
  “这些都是植物园里的东西,是野兽用的东西。整个库房全是这些玩意儿。你只要翻过一堵墙,跳一扇窗子,爬进一道门,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一边毯子裹住那小的,只听见他嘟囔着:
  “呵!这真好!真暖!”
  伽弗洛什扬扬得意地望着那条毯子。
  “这也是植物园里的,”他说,“我是从猴子那里取来的。”
  他又把他身下的那条编得极好的厚厚的草荐指给大孩子看,说道:
  “这玩意儿,原是给长颈鹿用的。”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这全是那些野兽的。我拿来了,它们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我告诉它们:‘大象要用。’”
  他又静了一会,接着说:
  “我翻墙过去,全不理会政府。这算不了什么。”
  两个孩子怀着惊奇敬畏的心,望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窍门多,和他们一样流浪,和他们一样孤单,和他们一样瘦弱,带一股穷苦而又万能的味儿。在他们的眼里,他仿佛不象凡人,满脸是一副老江湖挤眉弄眼的怪相,笑容极其天真而又妩媚。
  “先生,”大的那个怯生生地问道,“难道您不害怕警察吗?”
  伽弗洛什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伢子!我们不说警察,我们说cognes。”①
  ①cogne(警察)以及在这下面出现的piolle(住处),sorgue(夜晚)等字都属于黑话。黑话是流行于各行各业的俗话,包括隐语、切口、行话等。本书的下一卷将讨论这个问题。译文中保留原字,注明意义。
  小的那个瞪着眼睛,但是他不说话。他原是睡在草荐边上的,他的哥睡中间,伽弗洛什象个母亲似的,拿了一块旧破布,垫在他头边的草荐下面,当作他的枕头。接着,他又对大的那个说:
  “你说,这地方,不是舒服得很吗?”
  “是啊!”大的那个回答说,眼睛望着伽弗洛什,活象个得救的天使。
  浑身湿透的小哥儿俩开始感到温暖了。
  “我问你,”伽弗洛什继续说,“你们刚才为什么要哭鼻子?”
  又指着小的那个对他的哥说:
  “象这么一个小娃儿,也就不去说他了,但是,象你这么一个大人,也哭鼻子,太笨了,象个猪头。”
  “圣母,”那孩子说,“我们先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住处。”
  “伢子!”伽弗洛什接着说,“我们不说住处,我们说piolleB。”
  “后来我们心里害怕,单是我们两个人,这样待在黑夜里。”
  “我们不说黑夜,我们说sorgue。”
  “谢谢,先生。”那孩子说。
  “听我说,”伽弗洛什说,“以后不要再这样无原无故地哼哼唧唧。我会照顾你们的。你们会明白,好玩的事多着呢。夏天,我带你们和萝卜,我的一个朋友,到冰窖去玩,到码头上去洗澡,我们光着屁股到奥斯特里茨桥跟前的木排上面去跑,去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光火。她们又叫又骂的,你们不知道,那才够味儿呢!我们还要去看那个骨头人。他是活的。在爱丽舍广场。他瘦得真是吓人,这位教民。另外,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戏。我带你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演戏。我能弄到戏票,我认识好些演员,我并且参加过一次演出。我们全是一伙一般高的小鬼,我们在一块布的下面跑来跑去,装海里的波浪。我还可以把你们介绍到我的戏院子里去工作。我们还要去参观野蛮人。那不是真的,那些野蛮人。他们穿着肉色的紧身衣,衣上会有皱折,也能看得见他们的胳膊肘上用白线缝补的地方。看了这个以后我们还要去歌剧院。我们跟着捧场队一道进去。歌剧院的捧场队组织得非常好。我不会跟着那些在街上捧场的人走。在歌剧院,你想想,有些人给二十个苏,这全是些傻瓜。人们管这些人叫做擦碗布。另外,我们还要去看杀人。我带你们去看那个刽子手。他住在沼泽街。桑松先生。他的门上有个信箱。啊!开心事儿多着呢!”
  这时,一滴蜡油落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把他拉回到现实生活中。
  “见鬼!”他说,“这烛芯一下子便烧了一大截。注意!我每个月的照明费不能超过一个苏。躺在床上,便应当睡觉。我们没有时间来读保罗·德·柯克的小说。并且灯光会从门缝里露出去,cognes(警察)一眼便能望见。”
  “并且,”大的那个羞怯地补充一句,他是唯一敢和伽弗洛什对话并交换意见的人,“烛花也可能会掉在草上面,小心别把房子烧了。”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说,“我们说riffauderlebocard。”
  风暴更猛了。从滚滚雷声中,能听到瓢泼大雨打在那巨兽的背上。
  “冲吧,雨!”伽弗洛什说,“我最爱听满瓶子的水顺着这房子的大腿淌下去。冬天是个笨蛋,它白白丢失它的货物,白费它的气力,它打湿不了我们,只好叽里咕噜,这送水老倌。”
  伽弗洛什是以十九世纪哲学家的态度接受雷雨的全部效果的,可他的话刚一影射到雷声,立即来了一道极其强烈耀眼的闪电,某种东西还从那裂缝里钻进象肚子。几乎是在同时,轰然一声霹雳,并且极为猛烈。那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然坐起,几乎撞开了纱罩,但是伽弗洛什把他那大胆的脸转过去对着他们,趁这雷声大笑起来。
  “静下来,孩子们。不要把这宅子掀倒了。这雷真打得漂亮,再好没有!这不是那种眨眼睛的闪电。慈悲天主真了不起!
  好家伙!几乎比得上昂比古。①”
  ①昂比古(Ambigu),巴黎的喜剧院。
  说了以后,他又把纱罩整理好,轻轻地把那两个孩子推到床头边,把他们的膝头压平,伸直,并说道:
  “慈悲天主既然点起了他的蜡烛,我便可以熄灭我的蜡烛了。孩子们,应当睡了,我的年轻小伙子。不睡觉是很不好的。那样你会schlinguerducouloir,或是,按照上流社会的说法,你会嘴臭。快盖好被子。我要熄灯了。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大的那个细声说,“我很舒服。我好象有鸭绒枕头枕着头。”
  “我们不说头,”伽弗洛什喊道,“我们说tronche。”
  那两个孩子彼此挤在一起,伽弗洛什把他们好好安顿在草荐上,又把毯子一直拉到他们的耳朵边,第三次用他那真言神谶似的语言发出命令:
  “睡了。”
  同时,他吹熄了烛芯。
  火刚灭不久,便有一种奇怪的震动摇着那三个孩子头上的纱罩。那是一片窸窣难辨的金属声音,仿佛有些爪子在爬、有些牙齿在啃那铜丝。同时还有种种轻微尖锐的叫声。
  五岁的那个孩子,听到他头上的这一阵骚扰,吓得出了冷汗,他用胳膊肘推推他的哥,但是他的哥已照伽弗洛什的指示睡了。这时,那小孩实在怕得按捺不住,便壮起胆量叫伽弗洛什,憋住呼吸,低声喊道: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他刚闭上眼睛不久。
  “这是什么?”
  “是耗子。”伽弗洛什回答说。
  他让自己的头落回到草荐上。
  大象的躯壳里确有成千上万只老鼠在孳生繁衍,也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些黑点点,有烛光时,它们还不敢活动,刚一熄烛,这黑洞便又立即成了它们的世界,它们嗅到了那位绝妙的童话作家贝洛所说的“鲜嫩的肉”的气味,便一齐扑向伽弗洛什的帐篷,一直爬到了顶上,咬那铜丝网,仿佛要穿透这新型的碧纱橱。
  可是那小的睡不着:
  “先生!”他又喊。
  “嗯?”伽弗洛什说。
  “耗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老鼠。”
  这一说明使那孩子稍稍安了心。他在他的生活中曾见过几次白色的小鼠,他并没有害怕。可是他又提高嗓子说: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
  “您为什么没有猫呢?”
  “我有过一只,”伽弗洛什回答说,“我搞到过一只,但是它们把它吃了。”
  这第二次说明破坏了第一次说明的效果,那孩子又开始发抖了。他和伽弗洛什之间的对话进入了第四轮:
  “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
  “猫。”
  “是谁把猫吃了?”
  “耗子。”
  “小老鼠吗?”
  “对,那些耗子。”
  孩子想到那些吃猫的小老鼠,吓破了胆,紧追着问:
  “先生,那些小老鼠不会连我们也吃掉吧?”
  “说不定!”伽弗洛什说。
  孩子的恐怖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别害怕!它们进不来。并且有我在这儿!好啦,抓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