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54      字数:4808
  不见那唯一充塞天地的人,这是何等的空虚!呵!情人成上帝,这是多么真实。人们不难理解,如果万物之父不是明明为了灵魂而创造宇宙,不是为了爱而创造灵魂,上帝也会伤心的。
  能从远处望见一顶紫飘带白绉纱帽下的盈盈一笑。已够使灵魂进入美梦之宫了。
  上帝在一切的后面,但是一切遮住了上帝。东西是黑的,人是不透明的。爱一个人,便是要使他透明。
  某些思想是祈祷。有时候,无论身体的姿势如何,灵魂却总是双膝跪下的。
  相爱而不能相见的人有千百种虚幻而真实的东西用来骗走离愁别恨。别人不让他们见面,他们不能互通音讯,他们却能找到无数神秘的通信方法。他们互送飞鸟的啼唱、花朵的香味、孩子们的笑声、太阳的光辉、风的叹息、星的闪光、整个宇宙。这有什么办不到呢?上帝的整个事业是为爱服务的。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命令大自然为它传递书信。
  呵春天,你便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
  未来仍是属于心灵的多,属于精神的少。爱,是唯一能占领和充满永恒的东西。对于无极,必须不竭。
  爱是灵魂的组成部分。爱和灵魂是同一本质的。和灵魂一样,爱也是神的火星;和灵魂一样,爱也是不可腐蚀的,不可分割的,不会涸竭的。爱是人们心里的一个火源,它是无尽期、无止境的,任何东西所不能局限,任何东西所不能熄灭的。人们感到它一直燃烧到骨髓,一直照耀到天际。
  呵爱!崇拜!两心相知、两情相投、两目相注的陶醉!你会到我这里来的,不是吗,幸福!在寥寂中并肩散步!美满、光辉的日子!我有时梦见时间离开了天使的生命,来到下界伴随人的命运。
  上帝不能增加相爱的人们的幸福,除非给予他们无止境的岁月。在爱的一生之后,有爱的永生,那确是一种增益;但是,如果要从此生开始,便增加爱给予灵魂的那种无可言喻的极乐的强度,那是无法做到的,甚至上帝也做不到。上帝是天上的饱和,爱是人间的饱和。
  你望一颗星,有两个动机,因为它是发光的,又因为它是望不透的。你在你的身边有一种更柔美的光辉和一种更大的神秘,女人。
  无论我们是谁,全有供我们呼吸的物质。如果我们缺少它们,我们便缺少空气,不能呼吸。我们便会死去。因缺爱而死,那是不堪设想的。灵魂的窒息症!
  当爱把两人溶化并渗合在一个极乐和神圣的一体中时,他们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秘密,他们便成了同一个命运的两极,同一个神灵的两翼。爱吧,飞翔吧!
  一个女人来到你的跟前,一面走,一面放光,从那时起,你便完了,你便爱了。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集中全部力量去想她,以迫使她也来想你。
  爱所开始的只能由上帝来完成。
  真正的爱可以为了一只失去的手套或一条找到的手帕而懊恼,而陶醉,并且需要永恒来寄托它的忠诚和希望。它是同时由无限大和无限小所构成的。
  如果你是石头,便应当做磁石;如果你是植物,便应当做含羞草;如果你是人,便应当做意中人。
  爱是不知足的。有了幸福,还想乐园,有了乐园,还想天堂。
  爱中的你呵,那一切已全在爱中了。靠你自己去找来。天上所有的,爱中全有,仰慕;爱中所有的,天上不一定有,欢情。
  “她还会来卢森堡公园吗?”“不会再来了,先生。”“她到这个礼拜堂里来做弥撒,不是吗?”她现在不来这儿了。”“她仍住在这房子里吗?”她已经搬走了。”“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没有说。”
  多么凄惨,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在何方。
  爱有稚气,其他感情有小气。使人变渺小的感情可耻。使人变孩子的感情可贵!
  这是一件怪事,你知道吗?我在黑暗中。有个人临走时把天带走了。
  呵!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同睡在一个墓穴里,不时在黑暗中相互轻轻抚摸我们的一个手指尖,这已能满足我的永恒的生命了。
  因爱而受苦的你,爱得更多一点吧。为爱而死,便是为爱而生。
  爱吧。在这苦刑中,有星光惨淡的乐境。极苦中有极乐。
  呵鸟雀的欢乐!那是因为它们有巢可栖,有歌可唱。
  爱是汲取天堂空气的至上之乐。
  深邃的心灵们,明智的精灵们,按照上帝的安排来接受生命吧。这是一种长久的考验,一种为未知的命运所作的不可理解的准备工作。这个命运,真正的命运,对人来说,是从他第一步踏出墓穴时开始的。到这时,便会有一种东西出现在他眼前,他也开始能辨认永定的命运。永定,请你仔细想想这个词儿。活着的人只能望见无极,而永定只让死了的人望见它。在死以前,为爱而忍痛,为希望而景仰吧。不幸的是那些只爱躯壳、形体、表相的人,唉!这一切都将由一死而全部化为乌有。
  应当知道爱灵魂,你日后还能找到它。
  我在街头遇见过一个为爱所苦的极穷的青年。他的帽子是破旧的,衣服是磨损的,他的袖子有洞,水浸透他的鞋底,星光照彻他的灵魂。
  何等大事,被爱!何等更为重大的事,爱!心因激情而英雄化了。除了纯洁的东西以外,心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高贵和伟大的东西以外,它什么也不依附了。邪恶的思想已不能再在这心里滋长,正如荨麻不能生在冰山上。欲念和庸俗的冲动所不能攀缘的崇高宁静的灵魂高踞青天,镇压着人世间的乌云和黑影,疯狂,虚伪,仇恨,虚荣,卑贱,并且只感别来自命运底下的深沉的震撼,有如山峰感知地震。
  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灭。
  五 珂赛特看信以后
  珂赛特在读信时,渐渐进入梦想。她看到那一叠纸的最后一行,抬起眼睛,恰巧望见那个俊美的军官高仰着脸儿准时打那铁栏门前走过。珂赛特觉得他丑恶不堪。
  她再回头去细细玩味那叠纸。纸上的字迹非常秀丽,珂赛特这样想,字是一个人写的,但是墨迹不一样,有时浓黑,有时很淡,好象墨水瓶里新加了水,足见是在不同的日子里写的。因此,那是一种有感而作的偶记,不规则,无次序,无选择,无目的,信手拈来的。珂赛特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东西。这随笔里所谈的,她大都能领会,仿佛见了一扇半开着的宝库门。那些奥妙语言的每一句都使她感到耀眼,使她的心沐浴在一种奇特的光里。她从前受过的教育经常向她谈到灵魂,却从来没有提到过爱,几乎象只谈炽炭而不谈火光。这十五张纸上的随笔一下子便把全部的爱、痛苦、命运、生命、永恒、开始、终止都一一温婉地向她揭示开了。好象是一只张开的手突然向她抛出了一把光明。她感到在那寥寥几行字里有一种激动、热烈、高尚、诚挚的性格,一种崇高的志愿,特大的痛苦和特大的希望,一颗抑郁的心,一种坦率的倾慕。这随笔是什么呢?一封信。一封没有收信人姓名,没有寄信人姓名,没有日期,没有签字,情词迫切而毫无所求的信,一封天使致贞女的书柬,世外的幽期密约,孤魂给鬼影的情书。是仿佛准备安安静静到死亡中去栖身的一个悲观绝望的陌生男子,把命运的秘密、生命的钥匙、爱,寄给了一个陌生的女子。那是脚踏在坟墓里,手指伸在天空中写的。那些字,一个个落在纸上,可以称之为一滴滴的灵魂。
  现在,这几张东西是谁送来给她的呢?是谁写的呢?珂赛特一点没有产生疑问。一定是那个唯一的人。他!
  她心里又亮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一种深切的酸楚。是他!是他写给她的!是他到此地来过了!是他从铁栏门外把手臂伸进来过了!当她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又把她找着了!不过,她真把他忘了吗?没有!从来没有!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曾偶然那么想过一下。她始终是爱他的,始终是崇拜他的。她心中的火曾隐在它自己的灰底下燃烧了一段时间。但是她看得很清楚,它只是燃烧得更深入一些,现在重又冒出来了,把她整个人裹在火焰里了。那一叠纸如同从另外一个灵魂里爆出来落在她的火里的一块炽炭的碎片,她感到一场大火又开始了。她深入领会了那随笔里的每一个字:“是呵!”她说,“我深深体会到这一切!这完全是我从前从他眼睛里看到过的那种心情。”
  当她第三遍读完那手迹时,忒阿杜勒中尉又打那铁栏门前走回来,一路踏着街心的石块路面,把他靴上的刺马距震得一片响,使珂赛特不得不抬起眼睛来望了一下。她觉得他庸俗、笨拙、愚蠢、无用、浮夸、讨厌、无礼并且还非常丑。那军官认为应当向她露个笑脸。她连忙把头转过去,感到丢人,并且生了气,差一点没有抓个什么东西甩在他的头上。
  她逃了进去,回到房子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反复阅读那几篇随笔,把它背下来,并细细思索,读够以后,吻了它一下,才把它塞在自己的衬衣里。
  完了。珂赛特又深深地陷在仙境似的爱慕中了。神仙洞府里的深渊又开放了。
  一整天,珂赛特都处在如醉如痴的状态中。她几乎不想什么,脑子里的思路成了一团乱麻。任何问题都无法分析,只能悠悠忽忽地一心期待。她不敢要自己同意什么,也不愿要自己拒绝什么。面容憔悴,身体战惊。有时,她仿佛觉得自己进入幻境;她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吗?”这时,她便捏捏自己衣服里的那一叠心爱的纸,把它压在胸口,感到纸角刺着自己的皮肉,如果冉阿让这时候见了她,一定会在她眼里溢出的那种空前光艳的喜色面前打哆嗦。“是呀!”她想道。“一定是他!是他送来给我的!”
  她并且认为是天使关怀,上苍垂念,又把他交还给她了。呵,爱的美化!呵,幻想!所谓上苍垂念,所谓天使关怀,只不过是一个匪徒从查理大帝院经过拉弗尔斯监狱的房顶抛向狮子沟里另一匪徒的一个面包团罢了。
  六 老人好在走得及时
  黄昏时,冉阿让出去了,珂赛特动手梳妆。她把头发理成最适合自己的式样,穿一件裙袍,上衣的领口,因为多剪了一刀,把颈窝露出来了,按照姑娘们的说法,那样的领口是“有点不正派”的。其实一点也没有什么不正派,只不过比不那样的更漂亮些罢了。她这样装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出去吗?不。
  她等待客人来访问吗?也不。
  天黑了,她从楼上下来,到了园里。杜桑正在厨房里忙着,厨房是对着后院的。
  她在树枝下面走,有时得用手去分开树枝,因为有些枝子很低。
  她这样走到了条凳跟前。
  那块石头仍在原处。
  她坐下来,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放在那石头上,仿佛要抚摸它、感激它似的。
  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自己背后立着一个人,即使不看,也能感到。
  她转过头去,并且立了起来。
  果然是他。
  他头上没戴帽子,脸色显得苍白,并且瘦了。几乎看不出他的衣服是黑的。傍晚的微光把他的俊美的脸映得发青,两只眼睛隐在黑影里。他在一层无比柔和的暮霭中,有种类似幽灵和黑夜的意味。他的脸反映着奄奄一息的白昼的残晖和行将远离的灵魂的思慕。
  他象一种尚未成鬼却已非人的东西。
  他的帽子落在几步外的乱草中。
  珂赛特蹒跚欲倒,却没有喊一声。她慢慢往后退,因为她感到自己被吸引住了。他呢,立着不动。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却感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以表达和忧伤的东西把她裹住了。
  珂赛特往后退时,碰到一棵树,她便靠在树身上。如果没有这棵树,她早已倒下去了。
  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确实是她在这之前从来没听到过的,他吞吞吐吐地说,比树叶颤动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请原谅,我到这儿来了。我心里太苦闷,不能再那样活下去,所以我来了。您已看了我放在这里、这条凳上的东西了吧?您认清我了吧?请不要怕我。已很久了,您还记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吗?那是在卢森堡公园里,在那角斗士塑像的旁边。还有您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一天,您也记得吗?那是六月十六和七月二日。快一年了。许久许久以来,我再也见不着您。我问过出租椅子的妇人,她告诉我说她也没有再看见过您。您当时住在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