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9      字数:4927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嘟囔:
  “混蛋!混蛋!一切全是混蛋!”
  所罗门的警句①的这一变体引起了那妇人的叹息。
  ①所罗门说过:“虚荣,虚荣,一切全是虚荣。”
  “好人,安静下来吧,”她说。“不要把你的身体气坏了,心爱的。你写信给这些家伙,你已很对得起他们了,我的汉子。”
  人在穷苦中,正如在寒冷中,身体互相紧靠着,心却是离得远远的。这个妇人,从整个外表看,似乎曾以她心中仅有的那一点情感爱过这男子;但是,很可能,处于那种压在全家头上的悲惨苦难中,由于日常交相埋怨的结果,那种感情也就熄灭了。在她心里,对她的丈夫只剩下一点柔情的死灰。可是那些甜蜜的称呼还没有完全死去,也时常出现在口头。她称他为“心爱的”、“好人”、“我的汉子”,等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起波澜。
  那汉子继续写他的。
  七 战略和战术
  马吕斯心里憋得难受,正打算从他那临时凑合的了望台上下来,又忽然有一点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来的地方。
  那破屋子的门突然开了。
  大女儿出现在门口。
  她脚上穿一双男人的大鞋,满鞋是污泥迹印,污泥也溅上了她的红脚脖,身上披一件稀烂的老式斗篷,这是马吕斯一个钟头以前不曾看见的,她当时也许是为了引起更多的怜悯心,把它留在门外,出去以后才披上的。她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推上,接着,象欢呼胜利似的喊着说:
  “他来了!”
  她父亲转动了眼珠,那妇人转动了头,小妹没有动。
  “谁?”父亲问。
  “那位先生。”
  “那慈善家吗?”
  “是呀。”
  “圣雅克教堂的那个吗?”
  “是呀。”
  “那老头?”
  “对。”
  “他要来了?”
  “他就在我后面。”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是真的,他会来?”
  “他坐马车来的。”
  “坐马车。好阔气哟!”
  那父亲站起来了。
  “你怎么能说拿得稳呢?他要是坐马车,你又怎么能比他先到?你至少把我们的住址对他说清楚了吧?你有没有对他说明是过道底上右边最后一道门?希望他不弄错才好!你是在教堂里找到他的?他看了我的信没有?他说了些什么?”
  “得,得,得!”那女儿说,“你象开连珠炮,老头!听我说:我走进教堂,他坐在平日坐的位子上,我向他请了安,把信递给他,他念过信,问我:‘您住在什么地方,我的孩子?’我说:‘先生,我来带路就是。’他说:‘不用,您把地址告诉我,我的女儿要去买东西,我雇一辆马车坐着,我会和您同时到达您家里的。’我便把地址告诉他。当我说到这栋房子时,他好象有点诧异,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没关系,我去就是。’弥撒完了以后,我看见他领着他女儿走出教堂,坐上一辆马车。我并且对他交代清楚了,是过道底上靠右边最后一道门。”
  “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来呢?”
  “我刚才看见那辆马车已经到了小银行家街。我便连忙跑了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马车是他坐的那辆呢?”
  “因为我注意了车号嘛!”
  “什么车号?”
  “四四○。”
  “好,你是个聪明姑娘。”
  女儿大胆地望着父亲,把脚上的鞋跷给他看,说道:
  “一个聪明姑娘,这也可能。但是我说我以后再也不穿这种鞋了,我再也不愿穿了。首先,为了卫生,其次,为了清洁。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种出水的鞋底更讨厌的了,一路上只是唧呱唧呱叫。我宁愿打赤脚。”
  “你说得对,”她父亲回答说,语调的温和和那姑娘的粗声粗气适成对比,“不过,赤着脚,人家不让你进教堂。穷人也得穿鞋。……人总不能光着脚板走进慈悲上帝的家。”他挖苦地加上这么一句。继又想到了心里的事:“这样说,你有把握他一定会来吗?”
  “他就在我脚跟后面。”她说。
  那男子挺起了腰板,容光焕发。
  “我的娘子,”他吼道:“你听见了!慈善家马上就到。快把火熄掉。”
  母亲被这话弄傻了,没有动。
  做父亲的带着走江湖的那股矫捷劲儿,在壁炉上抓起一个缺口罐子,把水泼在两根焦柴上。
  接着对大女儿说:
  “你!把这椅子捅穿!”
  女儿一点也不懂。
  他抓起那把椅子,一脚便把它踹通了,腿也陷了进去。
  他一面拔出自己的腿,一面问他的女儿:
  “天冷吗?”
  “冷得很,在下雪呢。”
  父亲转向坐在窗口床边的小女儿,霹雳似的对她吼道:
  “快!下床来,懒货!你什么事也不干!把这玻璃打破一块!”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跳下了床。
  “打破一块玻璃!”他又说。
  孩子吓呆了,立着不动。
  “你听见我说吗?”父亲又说,“我叫你打破一块玻璃!”
  那孩子被吓破了胆,只得服从,她踮起脚尖,对准玻璃一拳打去。玻璃破了,哗啦啦掉了下来。
  “打得好。”她父亲说。
  他神气严肃,动作急促,瞪大眼睛把那破屋的每个角落全迅速地扫了一遍。
  他象个战争即将开始,作好最后部署的将军。
  那母亲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站起来,用一种慢而沉的语调,仿佛要说的话已凝固了似的,问道:
  “心爱的,你要干什么呀?”
  “给我躺到床上去。”那男人回答。
  那种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妇人服服帖帖,沉甸甸一大堆倒在了一张破床上。
  这时,屋角里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
  “什么事?”那父亲吼着问。
  那小姑娘,在一个黑旮旯里缩做一团,不敢出来,只伸着一个血淋淋的拳头。她在打碎玻璃时受了伤,她走到母亲床边,偷偷地哭着。
  这一下轮到做母亲的竖起来大吵大闹了:
  “你看见了吧!你干的蠢事!你叫她打玻璃,她的手打出血了!”
  “再好没有!”那男子说,“这是早料到的。”
  “怎么?再好没有?”那妇人接口说。
  “不许开口!”那父亲反击说,“我禁止言论自由。”
  接着,他从自己身上那件女人衬衫上撕下一条,做一根绷带,气冲冲地把女孩的血腕裹起来。
  裹好以后,他低下头,望着撕破了的衬衫,颇为得意。他说:
  “这衬衫也不坏。看来一切都很象样了。”
  一阵冰冷的风从玻璃窗口飕的一声吹进屋子。外面的浓雾也钻进来,散成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有只瞧不见的手在暗中挥撒着棉絮。透过碎了玻璃的窗格,可以望见外面正下着雪。
  昨天圣烛节许下的严寒果真到了。
  那父亲又向四周望了一遍,好象在检查自己是否忘了什么要做的。他拿起一把旧铲子,撒了些灰在那两根泼湿了的焦柴上,把它们完全盖没。
  然后他站起来,背靠在壁炉上说:
  “现在我们可以接待那位慈善家了。”
  八 穷窟中的一线光明
  大女儿走过来,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说:
  “你摸摸,我多冷。”
  “这算什么!”她父亲说,“我比这还冷得多呢。”
  那母亲急躁地喊着说:
  “你什么事都比别人强,你!连干坏事也是你强。”
  “住嘴!”那男人说。
  母亲看看神气不对,便不再吭气。
  穷窟里一时寂静无声。大女儿闲着,正剔除她斗篷下摆上的泥巴,妹妹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母亲双手捧着她的头,频频亲吻,一面低声对她说:
  “我的宝贝,求求你,不要紧的,别哭了,你父亲要生气的。”
  “不!”她父亲喊着说,“正相反!你哭!你哭!哭哭会有好处。”
  接着又对大的那个说:
  “怎么了!他还不来!万一他不来呢!我泼灭了我的火,捅穿了我的椅子,撕破了我的衬衫,打碎了我的玻璃,那才冤呢!”
  “还割伤了小妹!”母亲嘟囔着。
  “你们知道,”父亲接着说,“在这鬼窝窝洞里,冷得象狗一样。假使那人不来!呵!我懂了!他有意叫我们等!他心想:‘好吧!就让他们等等我!这是他们分内的事!’呵!我恨透了这些家伙,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掐死,这才心里欢畅、兴高采烈呢,这些阔佬!所有这些阔佬!这些自命为善士的人,满嘴蜜糖,望弥撒,信什么贼神甫,崇拜什么瓜皮帽子,颠来倒去,翻不完嘴上两张皮,还自以为要比我们高一等,走来羞辱我们,说得好听,说是来送衣服给我们!全是些不值四个苏的破衣烂衫,还有面包!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你们这一大堆混蛋!我要的是钱!哼!钱!不用想!因为他们说我们会拿去喝酒,说我们全是醉鬼和懒汉!那么他们自己!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以前做过什么?做过贼!不做贼,他们哪能有钱!呵!这个社会,应当象提起台布的四只角那样,把它整个儿抛到空中!全完蛋,那是可能的,但是至少谁也不会再有什么,那样才合算呢!……他到底在干什么,你那行善的牛嘴巴先生?他究竟来不来!这畜生也许把地址忘了!我敢打赌这老畜生……”
  这时,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那男人连忙赶到门口,开了门,一再深深敬礼,满脸堆起了倾心崇拜的笑容,一面大声说道:
  “请进,先生!请赏光,进来吧,久仰了,我的恩人,您这位标致的小姐,也请进。”
  一个年近高龄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那穷窟门口。
  马吕斯没有离开他站的地方。他这时的感受是人类语言所无法表达的。
  是“她”来了。
  凡是恋爱过的人都知道这个简单的“她”字所包含的种种光明灿烂的意义。
  确实是她来了。马吕斯的眼上登时起了一阵明亮的水蒸气,几乎无法把她看清楚。那正是久别了的意中人,那颗向他照耀了六个月的星,那双眼睛,那个额头,那张嘴,那副在隐藏时把阳光也带走了的美丽容颜。原已破灭了的幻象现在竟又出现在眼前。
  她重现在这黑暗中,在这破烂人家,在这不成形的穷窟里,在这丑陋不堪的地方!
  马吕斯心惊体颤,为之骇然。怎么!竟会是她!他心跳到使他的眼睛望不真切。他感到自己要失声痛哭了。怎么!东寻西找了那么久,竟又在此地见到她!他仿佛感到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灵魂。
  她仍是原来的模样,只稍微苍白一些,秀雅的面庞嵌在一顶紫绒帽子里,身体消失在黑缎斗篷里。在她的长裙袍下,能隐约看见一双缎靴紧裹着两只纤巧的脚。
  她仍由白先生陪伴着。
  她向那屋子中间走了几步,把一个相当大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容德雷特大姑娘已退到房门背后,带着沉郁的神情望着那顶绒帽,那件缎斗篷和那张幸福迷人的脸。
  九 容德雷特几乎哭出来
  这穷窟是那么阴暗,从外面刚走进去的人会以为是进了地窖。因此那两个新到的客人对四周人物的模样看去有点模糊不清,前进时不免有些迟疑,而他们自己却被那些住在这破屋里、早已习惯于微弱光线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并被这些人仔细观察。
  白先生慈祥而抑郁地笑着走向家长容德雷特,对他说:“先生,这包里是几件家常衣服,新的,还有几双袜子和几条毛毯,请您收下。”
  “我们天使般的恩人对我们太仁慈了。”容德雷特说,一面深深鞠躬,直到地面。随即又趁那两个客人打量室内惨状的机会,弯下腰去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匆匆忙忙地细声说:
  “没有错吧?我早料到了吧?破衣烂衫!没有钱!他们全是这样的!还有,我写给这老饭桶的信上,签的是什么名字?”
  “法邦杜。”他女儿回答。
  “戏剧艺术家,对!”
  算是容德雷特的运气好,因为正在这时,白先生转身过来和他谈话,那说话的神气仿佛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看来您的情况确实是不称心的……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连忙回答说。
  “法邦杜先生,对,是呀,我想起来了。”
  “戏剧艺术家,先生,并且还有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