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9      字数:4844
  况且,那是一条原则,猎取野猪,就得让猎人劳心猎犬劳力。那样布置停当以后,他感到冉阿让右有让洛死胡同,左有埋伏,而他沙威本人又跟在他后面,想到这里,他不禁闻了一撮鼻烟。
  于是他开始扮演好戏。他在那时真是踌躇满志杀气冲天,他故意让他的冤家东游西荡,他明明知道稳操左券,却要尽量拖延下手的时刻,明明知道人家已陷入重围,却又看着人家自由行动,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乐趣,正如让苍蝇翻腾的蜘蛛,让鼠儿逃窜的猫儿,他的眼睛不离他,心中感到无上的欢畅。猛兽的牙和鸷鸟的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感,那便是去感受被困在它们掌握中的生物的那种轻微的扭动。置人死地,乐不可支!
  沙威得意洋洋。他的网是牢固的。他深信一定成功,他现在只需把拳头捏拢就是了。
  他有了那么多的人手,无论冉阿让多么顽强,多么勇猛,多么悲愤,即使连抵抗一下的想法也不可能有了。
  沙威缓步前进,一路上搜索街旁的每个角落,如同翻看小偷身上的每个衣袋一样。
  当他走到蜘蛛网的中心,却不见了苍蝇。
  不难想见他胸中的愤怒。
  他追问那把守直壁街和比克布斯街街口的步哨,那位探子一直守着他的岗位没有动,绝对没有看见那人走过。
  牡鹿在群犬围困中有时也会蒙头混过,这就是说,也会逃脱,老猎人遇到那种事也只好哑口无言。杜维维耶①、利尼维尔和德普勒也都有过气短的时候。阿尔东日在遭到那种失败时曾经喊道:“这不是鹿,是个邪魔。”
  沙威当时也许有此同感,要同样大吼一声。
  拿破仑在俄罗斯战争中犯了错误,亚历山大②在阿非利加战争中犯了错误,居鲁士在斯基泰③战争中犯了错误,沙威在这次征讨冉阿让的战役中也犯了错误,这都是实在的。他当初也许不该不把那在逃的苦役犯一眼便肯定下来。最初一眼便应当解决问题。在那破屋子里时,他不该不直截了当地把他抓起来。当他在篷图瓦兹街上确已辨认清楚时,他也不该不动手逮捕。他也不该在月光下面在罗兰十字路口,和他的部下交换意见,当然,众人的意见是有用处的,对一条可靠的狗,也不妨了解和征询它的意见。但是在追捕多疑的野兽,例如豺狼和苦役犯时,猎人却不应当过分细密。沙威过于拘谨,他一心要先让犬群辨清足迹,于是野兽察觉了,逃了。最大的错误是:他既已在奥斯特里茨桥上重新发现踪迹,却还要耍那种危险幼稚的把戏,把那样一种人吊在一根线上。他把自己的能力估计得太高了,以为可以拿一只狮子当作小鼠玩。同时他又把自己估计得太渺小,因而会想到必须请援兵。沙威犯了这一系列的错误,但仍不失为历来最精明和最规矩的密探之一。照狩猎的术语他完全够得上被称作一头“乖狗”。并且,谁又能是十全十美的呢?
  ①杜维维耶(Duvivier),路易-菲力浦时代的将军,死于一八四八年巴黎巷战。
  ②亚历山大在出征北非时,死于恶性疟疾。
  ③居鲁士(Cyrus),公元前六世纪波斯王,以武力扩大疆土,出征斯基泰(Scythie)时战死。斯基泰是欧洲东北亚洲西北一带的古称。
  最伟大的战略家也有失算的时候。
  重大的错误和粗绳子一样,是由许多细微部分组成的,你把一根绳子分成丝缕,你把所有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一一分开,你便可把它们一一打断,而且还会说:“不过如此!”你如果把它们编起来,扭在一道,却又能产生极大的效果。那是在东方的马尔西安和西方的瓦伦迪尼安之间游移不决的阿蒂拉①,是在卡普亚晚起的汉尼拔②,是在奥布河畔阿尔西酣睡的丹东③。
  ①马尔西安(Marcien),五世纪东罗马帝国的皇帝;瓦伦迪尼安(Valentinien),同时代西罗马帝国皇帝;阿蒂拉(Attila)是当时入侵罗马帝国的匈奴王,他从东部帝国获得大宗赎金后,率军转向高卢,而不直趋罗马,最后为罗马大军所败。
  ②卡普亚(Capoue)在罗马东南,是罗马帝国的大城市。汉尼拔是公元前三世纪入侵罗马帝国后来失败的迦太基将领,攻占卡普亚后曾一度沉湎酒色。
  ③奥布河畔阿尔西(ArcisCsurCAube),在巴黎东南,是丹东(Danton)的故乡。
  总而言之,当沙威发觉冉阿让已经逃脱以后,他并没有失去主意。他深信那在逃的苦役犯决走不远,他分布了监视哨,设置了陷阱和埋伏,在附近一带搜索了一整夜。他首先发现的东西便是那盏路灯的凌乱情况,灯上的绳子被拉断了。这一宝贵的破绽却正好把他引上歧途,使他的搜捕工作完全转向让洛死胡同。在那死胡同里,有几道相当矮的墙,墙后是些被圈在围墙里的广阔的荒地,冉阿让显然是从那些地方逃跑的。事实是:当初冉阿让假使向让洛死胡同底里多走上几步,他也许真会那样做,那么他确实玩完了。沙威象寻针似的搜查了那些园子和荒地。
  黎明时,他留下两个精干的人继续看守,自己回到警署里,满面羞惭,象个被小毛贼暗算了的恶霸。
  一 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
  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的那道大车门,在半个世纪前,是和任何一道大车门一模一样的。那道门经常以一种最吸引人的方式半开半掩着,门缝中透出两种不很凄凉的东西:一个周围墙上布满葡萄藤的院子和一个无事徘徊的门房的面孔。院底的墙头上可以见到几棵大树。当一线阳光给那院子带来生气,一杯红葡萄酒给那门房带来喜色时,从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门前经过的人很难对它不产生欢畅的感觉,可是我们望见的是一个悲惨的地方。
  门口在微笑,屋里却在祈祷和哭泣。
  假使我们能够——这是很不容易的事——通过门房那一关——这几乎对任何人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这里有句“芝麻,开门!”①是我们必须知道的,假使我们在过了门房那一关后向右走进一间有一道夹在两堵墙中、每次只能容一人上下的窄楼梯的小厅,假使我们不害怕墙上鹅黄色的灰浆和楼梯、以及楼梯两侧墙脚上的可可颜色,假使我们壮着胆子往上走,走过楼梯中段的第一宽级,继又走过第二宽级,我们便到了第一层楼的过道里,过道的墙上也刷了黄灰浆,墙根也作可可色,仿佛楼梯两侧的颜色也悄悄地、顽强地跟着我们上了楼似的。阳光从两扇工巧的窗子照进楼梯和过道。过道转了个弯便阴暗了。假使我们也拐弯,向前再走几步,便到了一扇门前,这门并没有关上,因而显得格外神秘。我们推门进去,便到了一间小屋子里,那小屋子约莫有六尺见方,小方块地板,洗过了的,清洁,冷清,墙上裱着十五个苏一卷印了小绿花的南京纸。一片暗淡的白光从左边的一大扇小方格玻璃窗里透进来,窗子和屋子一般宽,我们看时,看不见一个人;我们听,听不到一点声息,没有一丝人间的气息。墙上毫无装饰,地上毫无家具,一把椅子也没有。
  ①这原是《一千零一夜》中阿利巴巴为使宝库的门自启而叫喊的咒语,后来成了咒语或秘诀的代名词。
  我们再看,便会看见正对着屋门的墙上有一个一尺左右的方洞,洞口装有黑铁条,多节而牢固,交叉成方孔,我几乎要说交织成密网,孔的对角线,还不到一寸半。南京纸上的朵朵小绿花,整齐安静地来和这些阴森的铁条相接触,并不感到惶恐,也不狂奔乱窜。假使有个身材纤丽的人儿想试试从那方洞里进出,也一定会被它的铁网所遮拦。它不让身体出入,却让眼睛通过,就是说,让精神通过。似乎已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在那墙上稍后一点地方还嵌了一块白铁皮,白铁皮上有无数小孔,比漏勺上的孔还小。在那铁皮的下方,开了一个口,和信箱的口完全同一样。有条棉纱带子,一头垂在那有遮护的洞口右边,一头系在铃上。
  假使你拉动那条带子,小铃儿便会丁零当郎一阵响,你也会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冷不防声音会从你耳边极近的地方发出来,叫你听了寒毛直竖。
  “是谁?”那声音问道。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种柔和得叫人听了感到悲切的声音。
  到了这里,又有一句切口是非知道不可的。假使你不知道,那边说话的声音便沉寂下去了,四面的墙壁又变成静悄悄的了,仿佛隔墙便是阴暗可怕的坟墓。
  假使你知道那句话,那边便回答说:
  “请从右边进来。”
  我们向右边看去,便会看见在窗子对面,有一扇上端嵌了一个玻璃框的灰漆玻璃门。我们拉开门闩,穿过门洞,所得的印象恰恰象进了戏院池座周围那种装了铁栅栏的包厢,看到的是一种铁栅栏还没有放下、分枝挂灯也还没有点上的情景。我们的确是到了一种包厢里,玻璃门上透进一点微弱的阳光,室内阴暗,窄狭,只有两张旧椅子和一条散了的擦脚草垫,那确是一间真正的包厢,还有一道高齐肘弯的栏杆,栏杆上有条黑漆靠板。那包厢是有栅栏的,不过不是歌剧院里的那种金漆栅栏,而是一排奇形怪状杂乱交错的铁条,用些拳头似的铁榫嵌在墙里。
  最初几分钟过后,当视力开始适应那种半明不暗的地窖,我们便会朝栅栏的里面望去,但是视线只能达到离栅栏六寸远的地方。望到那里我们的视线又会遇到一排黑板窗,板窗上钉了几条和果子面包一样黄的横木,使它牢固。那些板窗是由几条可以开合的长而薄的木板拼成的,一排板窗遮住了那整个铁栅栏的宽度,总是紧闭着的。
  过一会儿,你会听见有人在板窗的后面叫你并且说:
  “我在这里。您找我干什么?”
  那是一个亲人的声音,有时是爱人的声音。你望不见人,你也几乎听不见呼吸。仿佛是隔着墓壁在和幽灵谈话。
  要是你符合某种必要的条件——这是很少有的事——板窗上的一条窄木板便会在你的面前转开,那幽灵也就有了形象。你会在铁栅栏所允许的限度内望见在铁栅栏和板窗的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头,你只能看见嘴和下巴颏儿,其余的部分都遮没在黑纱里了。那个头在和你谈话,却并不望看你,也从来不朝你笑。
  光从你的后面照来。使你看见她是在光明里,而她看见你是在黑暗里。那样的布置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同时你的眼睛会通过那条木板缝,向那和外人完全隔绝的地方贪婪地射去。一片朦胧的迷雾笼罩着那个全身黑衣的人形。你的眼睛在迷雾里搜索,想分辨出那人形四周的东西。你马上就会发现你什么也瞧不见。你所瞧见的只是空蒙、黑暗、夹杂着死气的寒烟、一种骇人的宁静、一种绝无声息连叹息声也听不到的沉寂、一种什么也瞧不见连鬼影也没有的昏暗。
  你所看见的是一个修道院的内部。
  这就是所谓永敬会伯尔纳女修院的那所阴森肃静的房屋的内部。我们所在的这间厢房是会客室。最先和你说话的那人是传达女,她是一直坐在墙那边有铁网和千孔板双重掩护下的方洞旁边的,从来不动也不吭声。
  厢房之所以黑暗,是因为那会客室在通向尘世的这面有扇窗子,而在通向修院的那面却没有。俗眼绝不该窥探圣洁的地方。
  可是在黑暗的这面仍有光明,死亡中也仍有生命。尽管那修院的门禁特别森严,我们仍要进去看看,并且要让读者也进去看看,同时我们还要在适当的范围内谈些讲故事的人所从来不曾见过,因而也从来不曾谈到过的事。
  二 玛尔丹·维尔加支系
  那个修院到一八二四年已在比克布斯小街存在许多年了,它是属于玛尔丹·维尔加支系的伯尔纳修会的修女们的修院。
  因此那些伯尔纳修会的修女们,和伯尔纳修会的修士们不一样,她们不属于明谷①,而是和本笃会的修士们一样,属于西多。换句话说,她们不是圣伯尔纳的门徒,而是圣伯努瓦的门徒。
  凡是翻过一些对开本的人都知道玛尔丹·维尔加在一四二五年创立了一个伯尔纳-本笃修会②,并以萨拉曼卡为总会会址,以阿尔卡拉③为分会会址。
  ①伯尔纳修会是圣伯尔纳(Saint Bernard)在公元一一一五年创立的。明谷(Clairvaux)是法国北部奥布省(Aube)的一个小镇,圣伯尔纳在那里建立了一个著名的修院。
  ②本笃会是意大利人本笃(Benedict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