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9      字数:4898
  七 再谈哑谜
  晚风起了,这说明已到了早晨一两点钟左右。可怜的珂赛特一句话也不说。她倚在他身旁,坐在地上,头靠着他,冉阿让以为她睡着了。他低下头去望她。珂赛特的眼睛睁得滚圆,好象在担着心事,冉阿让见了,不禁一阵心酸。
  她一直在发抖。
  “你想睡吗?”冉阿让说。
  “我冷。”她回答。
  过一会,她又说:
  “她还没有走吗?”
  “谁?”冉阿让说。
  “德纳第太太。”
  冉阿让早已忘了他先头用来噤住珂赛特的方法。
  “啊!”他说,“她已经走了。不用害怕。”
  孩子叹了一口气,好象压在她胸口上的一块石头拿掉了。
  地是潮的,棚子全敞着,风越来越冷了。老人脱下大衣裹着珂赛特。
  “这样你冷得好一点了吧?”他说。
  “好多了,爹!”
  “那么,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他从破棚子里出来、沿着大楼走去,想找一处比较安稳的藏身的地方。他看见好几扇门,但是都是关了的。楼下的窗子全装了铁条。
  他刚走过那建筑物靠里一端的墙角,看见面前有几扇圆顶窗,窗子还亮着。他立在一扇这样的窗子前面,踮起脚尖朝里看。这些窗子都通到一间相当大的厅堂,地上铺了宽石板,厅中间有石柱,顶上有穹窿,一点点微光和大片的阴影相互间隔。光是从墙角上的一盏油灯里发出来的。厅里毫无声息,毫无动静。可是,仔细望去,他仿佛看见地面石板上横着一件东西,好象是个人的身体,上面盖着一条裹尸布。那东西直挺挺伏在地上,脸朝石板,两臂向左右平伸,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形,丝毫不动,死了似的。那骇人的物体,颈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象蛇一象拖在石板上。
  整个厅堂全在昏暗的灯影中若隐若现,望去格外令人恐惧。
  冉阿让在事后经常说到他一生虽然见过不少次死人,却从来不曾见过比这次更寒心更可怕的景象,他在这阴森的地方、凄清的黑夜里见到这种僵卧的人形,简直无法猜透这里的奥妙。假如那东西是死的,那也已够使人胆寒的了,假如它也许还是活的,那就更足使人胆寒。
  他有胆量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想看清楚那东西究竟还动不动。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害怕,那僵卧的人形竟一丝不动。忽然,他觉得自己被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控制住了,不得不逃走。他朝着棚子逃回来,一下也不敢往后看,他觉得一回头就会看到那人形迈着大步张牙舞爪地跟在他后面。
  他心惊气喘地跑到了破屋边。膝头往下跪,腰里流着汗。
  他是在什么地方?谁能想到在巴黎的城中心竟会有这种类似鬼域的地方?那所怪楼究竟是什么?好一座阴森神秘的建筑物,刚才还有天使们的歌声在黑暗中招引人的灵魂,人来了,却又陡然示以这种骇人的景象,既已允诺大开光明灿烂的天国之门,却又享人以触目惊心的坟坑墓穴!而那确是一座建筑物,一座临街的有门牌号数的房屋!这并不是梦境!他得摸摸墙上的石条才敢自信。
  寒冷,焦急,忧虑,一夜的惊恐,真使他浑身发烧了,万千思绪在他的脑子里萦绕。
  他走到珂赛特身旁,她已经睡着了。
  八 又来一个哑谜
  孩子早已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
  他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睡。望着望着,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了,思想也渐渐可以自由活动了。
  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样一点真理,也就是今后他活着的意义,他认识到,只要她在,只要他能把她留在身边,除了为了她,他什么也不需要,除了为她着想,他什么也不害怕。他已脱下自己的大衣裹在珂赛特的身上,他自己身上很冷,可是连这一点他也没有感觉到。
  这时,在梦幻中,他不止一次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好象是个受到振动的铃铛。那声音来自园里。声音虽弱,却很清楚。有些象夜间在牧场上听到的那种从牲口颈脖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微渺的乐音。
  那声音使冉阿让回过头去。
  他朝前望,看见园里有个人。
  那人好象是个男子,他在瓜田里的玻璃罩子中间走来走去,走走停停,时而弯下腰去,继又立起再走,仿佛他在田里拖着或撒播着什么似的。那人走起路来好象腿有些瘸。
  冉阿让见了为之一惊,心绪不宁的人是不断会起恐慌的。他们感到对于自己事事都是敌对的,可疑的。他们提防白天,因为白天可以帮助别人看见自己,也提防黑夜,因为黑夜可以帮助别人发觉自己。他先头为了园里荒凉而惊慌,现在又为了园里有人而惊慌。
  他又从空想的恐怖掉进了现实的恐怖。他想道,沙威和密探们也许还没有离开,他们一定留下了一部分人在街上守望,这人如果发现了他在园里,一定会大叫捉贼,把他交出去。他把睡着的珂赛特轻轻抱在怀里,抱到破棚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放在一堆无用的废家具后面。珂赛特一点也不动。
  从这里,他再仔细观察瓜田里那个人的行动。有一件事很奇怪,铃铛的响声是随着那人的行动而起的。人走近,声音也近,人走远,声音也远。他做一个急促的动作,铃子也跟着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声音,他停着不动,铃声也随即停止。很明显,铃铛是结在那人身上的,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和牛羊一样结个铃子在身上,那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一面东猜西想,一面伸出手摸珂赛特的手。她的手冰冷。
  “啊,我的天主!”他说。
  他低声喊道:
  “珂赛特!”
  她不睁眼睛。
  他使劲推她。
  她也不醒。
  “难道死了不成!”他说,随即立了起来,从头一直抖到脚。
  他头脑里出现了一阵乱糟糟的无比恐怖的想法。有时,我们是会感到种种骇人的假想象一群魔怪似的,齐向我们袭来,而且猛烈地震撼着我们的神经。当我们心爱的人出了事,我们的谨慎心往往会无端地产生许多狂悖的幻想。他忽然想到冬夜户外睡眠可以送人的命。
  珂赛特,脸色发青,在他脚前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听她的呼吸,她还吐着气,但是他觉得她的气息已经弱到快要停止了。
  怎样使她暖过来呢?怎样使她醒过来呢?除了这两件事以外,他什么也不顾了。他发狂似的冲出了破屋子。
  一定得在一刻钟里让珂赛特躺在火前和床上。
  九 佩带铃铛的人
  他望着园里的那个人一径走去。手里捏着一卷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来的钱。
  那人正低着脑袋,没有看见他来。冉阿让几大步便跨到了他身边。
  冉阿让劈头便喊:
  “一百法郎!”
  那人吓得一跳,睁圆了眼。
  “一百法郎给您挣,”冉阿让接着又说,“假使您今晚给我一个地方过夜!”
  月亮正全面照着冉阿让惊慌的面孔。
  “啊,是您,马德兰爷爷!”那人说。
  这名字,在这样的黑夜里,在这样一个没有到过的地方,从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嘴里叫出来,冉阿让听了连忙往后退。
  什么他都有准备,却没有料到这一手。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腰驼腿瘸的老人,穿的衣服几乎象个乡巴佬,左膝上绑着一条皮带,上面吊个相当大的铃铛。他的脸正背着光,因此看不清楚。
  这时,老人已经摘下了帽子,哆哆嗦嗦地说道:“啊,我的天主!您怎么会在这儿的,马德兰爷爷?您是从哪儿进来的,天主耶稣!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不希奇,要是您掉下来,您一定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瞧瞧您现在的样子!您没有领带,您没有帽子,您没有大衣!您不知道,要是人家不认识您,您才把人吓坏了呢。没有大衣!我的天主爷爷,敢是今天的诸圣天神全疯了?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一句紧接着一句。老头儿带着乡下人的那种爽利劲儿一气说完,叫人听了一点也不感到别扭。语气中夹杂着惊讶和天真淳朴的神情。
  “您是谁?这是什么宅子?”冉阿让问。
  “啊,老天爷,您存心开玩笑!”老头儿喊着说,“是您把我安插在这里的,是您把我介绍到这宅子里来的。哪里的话!您会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冉阿让说,“您怎么会认识我的,您?”
  “您救过我的命。”那人说。
  他转过身去,一线月光正照着他的半边脸,冉阿让认出了割风老头儿。
  “啊!”冉阿让说,“是您吗?对,我认识您。”
  “幸亏还好!”老头儿带着埋怨的口气说。
  “您在这里干什么?”冉阿让接着又问。
  “嘿!我在盖我的瓜嘛!”
  割风老头儿,当冉阿让走近他时,他正提着一条草荐的边准备盖在瓜田上。他在园里已经待了个把钟头,已经盖上了相当数量的草荐。冉阿让先头在棚子里注意到的那种特殊动作,正是他干这活的动作。
  他又说道:
  “我先头在想,月亮这么明,快下霜了。要不要去替我的瓜披上大氅呢?”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望着冉阿让又补上这么一句,“您也得妈拉巴子好好披上这么一件了吧!到底您是怎样进来的?”
  冉阿让心里寻思这人既然认得他,至少他认得马德兰这名字,自己就得格外谨慎才行。他从多方面提出问题。大有反客为主的样子,这真算得上是一件怪事。他是不速之客,反而盘问个不停。
  “您膝头上带着个什么响铃?”
  “这?”割风回答说,“带个响铃,好让人家听了避开我。”
  “怎么!好让人家避开您?”
  割风老头儿阴阳怪气地挤弄着一只眼。
  “啊,妈的!这宅子里尽是些娘儿们,一大半还是小娘儿们。据说撞着我不是好玩儿的。铃儿叫她们留神。我来了,她们好躲开。”
  “这是个什么宅子?”
  “嘿!您还不知道!”
  “的确我不知道。”
  “您把我介绍到这里来当园丁,会不知道!”
  “您就当作我不知道,回答我了吧。”
  “好吧,这不就是小比克布斯女修院!”
  冉阿让想起来了。两年前,割风老头儿从车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条腿,由于冉阿让的介绍,圣安东尼区的女修院把他收留下来,而他现在恰巧又落在这女修院里,这是巧遇,也是天意。他象对自己说话似的嘟囔着:
  “小比克布斯女修院!”
  “啊,归根到底,老实说,”割风接着说,“您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您,马德兰爷爷?您是一个正人君子,这也白搭,您总是个男人。男人是不许到这里来的。”
  “您怎么又能来?”
  “就我这么一个男人。”
  “可是,”冉阿让接着说,“我非得在这儿待下不成。”
  “啊,我的天主!”割风喊看说。
  冉阿让向老头儿身边迈了一步,用严肃的声音向他说:
  “割风爷,我救过您的命。”
  “是我先想起这回事的。”割风回答说。
  “那么,我从前是怎样对待您的,您今天也可以怎样对待我。”
  割风用他两只已经老到颤巍巍的满是皱皮的手抱住冉阿让的两只铁掌,过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才喊道:
  “呵!要是我能报答您一丁点儿,那才是慈悲上帝的恩典呢!我!救您的命!市长先生,请您吩咐我这老头儿吧!”
  一阵眉开眼笑的喜色好象改变了老人的容貌。他脸上也好象有了光彩。
  “您说我得干些什么呢?”他接着又说。
  “让我慢慢儿和您谈。您有一间屋子吗?”
  “我有一个孤零零的破棚子,那儿,在老庵子破屋后面的一个弯角里,谁也瞧不见的地方。一共三间屋子。”
  破棚隐在那破庵后面,地位确是隐蔽,谁也瞧不见,冉阿让也不曾发现它。
  “好的,”冉阿让说,“现在我要求您两件事。”
  “哪两件,市长先生?”
  “第一件,您所知道的有关我的事对谁也不说。第二件,您不追问关于我的旁的事。”
  “就这么办。我知道您干的全是光明正大的事,也知道您一辈子是慈悲上帝的人。并且是您把我安插在这儿的。那是您的事。我听您吩咐就是。”
  “一言为定。现在请跟我来。我们去找孩子。”
  “啊!”割风说,“还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