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4819
  滚烫的东西,医生吩咐过‘好好保养。’瞧,您摸摸,把您的手伸出来,不用害怕,就是这儿。”
  她已不哭了,她的声音是娓娓动听的,她把沙威那只大而粗的手压在她那白嫩的胸脯上,笑眯眯地望着他。
  忽然,她急忙整理她身上零乱的衣服,把弄皱了的地方扯平,因为那衣服,当她在地上跪着走时,几乎被拉到膝头上来了。她朝着大门走去,向那些士兵和颜悦色地点着头,柔声说道:
  “孩子们,侦察员说过了,放我走,我走了。”
  她把手放在门闩上。再走一步,她便到了街上。
  沙威一直立着没有动,眼睛望着地,他在这一场合处于一种极不适合的地位,好象一座曾被人移动、正待安置的塑像。
  门闩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抬起头,露出一副俨然不可侵犯的表情,那种表情越是出自职位卑下的人就越加显得可怕,在猛兽的脸上显得凶恶,在下流人的脸上就显得残暴。“中士,”他吼道,“你没看见那骚货要走!谁吩咐了你让她走?”
  “我。”马德兰说。
  芳汀听了沙威的声音,抖起来了,连忙丢了门闩,好象一个被擒的小偷丢下赃物似的。听了马德兰的声音,她转过来,从这时起,她一字不吐,连呼吸也不敢放肆,目光轮流地从马德兰望到沙威,又从沙威望到马德兰,谁说话,她便望着谁。当然,沙威必须是象我们常说的那样,到了“怒气冲天”才敢在市长有了释放芳汀的指示后还象刚才那样冲撞那中士。难道他竟忘了市长在场吗?难道他在思考之后认为一个“领导”不可能作出那样一种指示吗?难道他认为市长先生之所以支持那个女人,是一种言不由衷的表现吗?或者在这两个钟头里他亲自见到的这桩大事面前,他认为必须抱定最后决心,使小人物变成大人物,使士兵变成官长,使警察变成法官,并在这种非常急迫的场合里,所有秩序、法律、道德、政权、整个社会,都必须由他沙威一个人来体现吗?
  总而言之,当马德兰先生说了刚才大家听到的那个“我”字以后,侦察员沙威便转身向着市长先生,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形容冷峻,目光凶顽,浑身有着一种不可察觉的战栗,并且说也奇怪,他眼睛朝下,但是语气坚决:
  “市长先生,那不行。”
  “怎样?”马德兰先生说。
  “这背时女人侮辱了一位绅士。”
  “侦察员沙威,”马德兰先生用一种委婉平和的口音回答说,“听我说。您是个诚实人,不难向您解释清楚。实际情形是这样的。刚才您把这妇人带走时,我正走过那广场,当时也还有成群的人在场,我进行了调查,我全知道了,错的是那位绅士,应当拿他,才合警察公正的精神。”
  沙威回答说:
  “这贱人刚才侮辱了市长先生。”
  “那是我的事,”马德兰先生说,“我想我受的侮辱应当是属于我的,我可以照自己的意见处理。”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他受的侮辱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法律的。”
  “侦察员沙威,”马德兰先生回答说,“最高的法律是良心。
  我听了这妇人的谈话。我明白我做的事。”
  “但是我,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见到的事。”
  “那么,您服从就是。”
  “我服从我的职责。我的职责要求这个妇人坐六个月的监。”
  马德兰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说:
  “请听清楚这一点。她一天也不会坐。”
  沙威听了那句坚决的话,竟敢定睛注视市长,并且和他辩,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始终是极其恭敬的:
  “我和市长先生拌嘴,衷心感到痛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但是我请求他准许我提出这一点意见:我是在我的职守范围以内。市长先生既是愿意,我再来谈那位绅士的事。当时我在场,是这个婊子先跳上去打巴马达波先生的,巴马达波先生是选民,并且是公园角上那座石条砌的有阳台的三层漂亮公馆的主人。在这世界上,有些事终究是该注意的!总而言之,市长先生,这件事和我有关,牵涉到一个街道警察的职务问题,我决定要收押芳汀这个妇人。”
  马德兰先生叉起两条胳膊,用一种严厉的、在这城里还没有人听见过的声音说道:
  “您提的这个问题是个市政警察问题。根据刑法第九、第十一、第十五和第六十六条,我是这个问题的审判人。我命令释放这个妇人。”
  沙威还要作最后的努力:
  “但是,市长先生……”
  “我请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法律,关于擅行拘捕问题的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我……”
  “一个字也不必再说。”
  “可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沙威正面直立,好象一个俄罗斯士兵,接受了这个硬钉子。他向市长先生深深鞠躬,一直弯到地面,出去了。
  芳汀赶忙让路,望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吓得魂不附体。
  同时她也被一种奇怪的撩乱了的心情控制住了。她刚才见到她自己成了两种对立力量的争夺对象。她见到两个掌握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孩子的人在她眼前斗争,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把她拖向黑暗,一个把她拖向光明,在这场斗争里,她从扩大了的恐怖中看去,仿佛觉得他们是两个巨人,一个说话,好象是她的恶魔,一个说话,好象是她的吉祥天使。天使战胜了恶魔。不过使她从头到脚战栗的也就是那个天使,那个救星,却又恰巧是她所深恶痛绝、素来认为是她一切痛苦的罪魁的那个市长,那个马德兰!正当她狠狠侮辱了他一番之后,他却援救了她!难道她弄错了?难道她该完全改变她的想法?……她莫名其妙,她发抖,她望着,听着,头昏目眩,马德兰先生每说一句话,她都觉得当初的那种仇恨的幢幢黑影在她心里融化,坍塌,代之以融融的不可言喻的欢乐、信心和爱。
  沙威出去以后,马德兰先生转身朝着她,好象一个吞声忍泪的长者,向她慢慢说:
  “我听到了您的话,您所说的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相信那是真的,我也觉得那是真的。连您离开我车间的事我也不知道。您当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现在这样吧:我代您还债,我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去找她。您以后住在此地,或是巴黎,都听您的便。您的孩子和您都归我负责。您可以不必再工作,假使您愿意。您需要多少钱,我都照给。将来您生活愉快,同时也做个诚实的人。并且,听清楚,我现在就向您说,假使您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我也并不怀疑),您的一生,在上帝面前,也始终是善良贞洁的。呵!可怜的妇人!”
  这已不是那可怜的芳汀能消受得了的。得到珂赛特!脱离这种下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富裕快乐诚实地和珂赛特一道过活!她在颠连困苦中忽然看到这种现实的天堂生活显现在她眼前,她将信将疑地望着那个和她谈话的人,她只能在痛哭中发出了两三次“呵!呵!呵!”的声音,她的膝头往下沉,跪在马德兰先生跟前,他还没有来得及提防,已经觉得她拿住了他的手,并且把嘴唇压上去了。
  她随即晕过去了。
  一 休息之始
  马德兰先生雇了人把芳汀抬到他自己厂房里的疗养室。他把她交给姆姆们,姆姆们把她安顿在床上。她骤然发了高烧。她在昏迷中大声叫喊,胡言乱语,闹了大半夜,到后来却睡着了。
  快到第二天中午,芳汀醒来了,她听见在她床边有人呼吸,她拉起床帷,看见马德兰先生立在那里,望着她头边的一件东西。他的目光充满着怜悯沉痛的神情,他正在一心祈祷。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他正对着悬在墙上的一个耶稣受难像祈祷。
  从此马德兰先生在芳汀的心目中是另外一个人了。她觉得他浑身周围有层光。他当时完全沉浸在祈祷里。她望了他许久,不敢惊动他。到后来,她才细声向他说:
  “您在那儿做什么?”
  马德兰先生立在那地方已一个钟头了。他等待芳汀醒来。
  他握着她的手,试了她的脉博,说道:
  “您感到怎样?”
  “我好,我睡了好一阵,”她说,“我觉得我好一些了,不久就没事了。”
  他回答她先头的问题,好象他还听见她在问似的:
  “我为天上的那位殉难者祈祷。”
  在他心里,他还加了一句:“也为地下的这位殉难者。”
  马德兰先生调查了一夜又一个早晨。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他知道了芳汀身世中一切痛心的细情。
  他接着说:
  “您很受了些痛苦,可怜的慈母。呵!您不用叫苦,现在您已取得做永生极乐之神的资格。这便是人成天使的道路。这并不是人的错处,人不知道有旁的办法。您懂吗?您脱离的那个地狱正是天堂的第一种形式。应当从那地方走起。”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至于她,她带着那种缺了两个牙的绝美的笑容向他微笑。
  沙威在当天晚上写了一封信。第二天早晨,他亲自把那封信送到滨海蒙特勒伊邮局。那封信是寄到巴黎去的,上面写着这样的字:“呈警署署长先生的秘书夏布耶先生”。因为警署里的那件事已经传出去了,邮局的女局长和其他几个人在寄出以前看见了那封信,并从地址上认出了沙威的笔迹,都以为他寄出的是辞职书。
  马德兰先生赶紧写了一封信给德纳弟夫妇。芳汀欠他们一百二十法郎。他寄给他们三百法郎,嘱咐他们在那数目里扣还,并且立刻把那孩子送到滨海蒙特勒伊来,因为她的母亲在害病,要看她。
  德纳第喜出望外。“撞到了鬼!”他向他的婆娘说,“我们别放走这孩子。这个小百灵鸟快要变成有奶的牛了。我猜到了。
  一定有一个冤桶爱上了她的妈。”
  他寄回一张造得非常精密的五百○几个法郎的账单。账单里还附了两张毫无问题的收据,一共三百多法郎,一张是医生开的,一张是药剂师开的,他们诊治过爱潘妮和阿兹玛的两场长病。珂赛特,我们说了,没有病过。那不过是一件小小的冒名顶替的事罢了。德纳第在账单下面写道:“内收三百法郎。”
  马德兰先生立刻又寄去三百法郎,并且写道:“快把珂赛特送来。”
  “还了得!”德纳第说,“我们别放走这孩子。”
  但是芳汀的病一点没有起色。她始终留在那间养病室里。那些姆姆当初接收并照顾“这姑娘”,心里都有些反感。凡是见过兰斯①地方那些浮雕的人,都记得那些贞女怎样鼓着下嘴唇去看那些疯处女的神情。贞女对荡妇的那种自古已然的蔑视,是妇德中一种最悠久的本能;那些姆姆们心中的蔑视,更因宗教的关系而倍加浓厚了。但是,不到几天,芳汀便把她们降服了。她有多种多样的谦恭和蔼的语言,她那慈母心肠更足以使人心软。一天,姆姆们听见她在发烧时说:“我做了个犯罪的人,但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身边,那就可以证明上帝已经赦免我的罪了,我生活在罪恶中时,我不愿珂赛特和我在一起,我会受不了她那双惊奇愁苦的眼睛。不过我是为了她才作坏事的,这一点让我得到上帝的赦免吧。珂赛特到了此地时,我就会感到上帝的保佑。那孩子是没有罪的,我望着她,我就得到了安慰。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一个安琪儿,你们看吧,我的姆姆们,在她那样小小的年纪,翅膀是不会掉的。”
  ①兰斯(Reims),法国东北部城市,有一个著名的大天主堂。
  马德兰先生每天去看她两次,每次她都要问他说:
  “我不久就可以看见我的珂赛特了吧?”
  他老回答她说:
  “也许就在明天早晨。她随时都可以到,我正等着她呢。”
  于是那母亲的惨白面容也开朗了。
  “呵!”她说,“我可就快乐了。”
  我们刚才说过,她的病没有起色,并且她的状况仿佛一星期比一星期更沉重了。那一把雪是贴肉塞在她两块肩胛骨中间的,那样突然的一阵冷,立刻停止了她发汗的机能,因而几年以来潜伏在她体中的病,终于急剧恶化了。当时大家正开始采用劳安内克①杰出的指示,对肺病进行研究和治疗。医生听过芳汀的肺部以后,摇了摇头。
  ①劳安内克(LaeBnnec,1781—1826),法国医生,听诊方法的发明者。
  马德兰先生问那医生:
  “怎样?”
  “她不是有个孩子想看看吗?”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