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4853
  那条裙子把德纳第夫妇弄到怒气冲天。他们要的原是钱。
  他们便把裙子给爱潘妮穿。可怜的百灵鸟仍旧临风战栗。
  芳汀想道:“我的孩子不会再冷了,我已拿我的头发做她的衣裳。”她自己戴一顶小扁帽,遮住她的光头,她仍旧是美丽的。
  芳汀的心里起了一种黯淡的心思。当她看见自己已不能再梳头时,她开始怨恨她四周的一切。她素来是和旁人一样,尊敬马德兰伯伯的,但是,屡次想到撵她走的是他,使她受尽痛苦的也是他,她便连他也恨起来了。并且特别恨他。当工人们立在工厂门口她从那儿经过时,便故意嬉皮笑脸地唱起来。有个年老的女工,一次,看见她那样边唱边笑,说道:“这姑娘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姘识了一个汉子,一个不相干、她不爱的人,那完全是出自心中的愤懑和存心要胡作非为。那人是一个穷汉,一个流浪音乐师,一个好吃懒做的无赖,他打她,春宵既度,便起了厌恶的心,把她丢了。
  她一心钟爱她的孩子。
  她越堕落,她四周的一切便越黑暗,那甜美的安琪儿在她心灵深处也就越显得可爱。她常说:“等我发了财,我就可以有我的珂赛特在我身边了。”接着又一阵笑。咳嗽病没有离开她,并且她还盗汗。
  一天,她接到德纳第夫妇写来的一封信,信里说:“珂赛特害了一种地方病,叫做猩红热。非有价贵的药不行。这场病把我们的钱都花光了,我们再没有能力付药费了。假使您不在这八天内寄四十法郎来,孩子可完了。”
  她放声大笑,向着她的老邻妇说:
  “哈!他们真是好人!四十法郎!只要四十法郎!就是两个拿破仑!他们要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呢?这些乡下人多么蠢!”
  但当她走到楼梯上时又拿出那封信,凑近天窗,又念了一遍。
  随后,她从楼梯上走下来,向大门外跑,一面跑,一面跳,笑个不停。
  有个人碰见她,问她说:
  “您有什么事快乐到这种样子?”
  她回答说:
  “两个乡下佬刚写了一封信给我,和我开玩笑,他们问我要四十法郎。这些乡下佬真行!”
  她走过广场,看见许多人围着一辆怪车,车顶上立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张牙舞爪,正对着观众们演说。那人是一个兜卖整套牙齿、牙膏、牙粉和药酒的走江湖的牙科医生。
  芳汀钻到那堆人里去听演讲,也跟着其余的人笑,他说的话里有江湖话,是说给那些流氓听的,也有俗话,是说给正经人听的。那拔牙的走方郎中见了这个美丽的姑娘张着嘴笑,突然叫起来:
  “喂,那位笑嘻嘻的姑娘,您的牙齿真漂亮呀!假使您肯把您的瓷牌卖给我,我每一个出价一个金拿破仑。”
  “我的瓷牌?瓷牌是什么?”芳汀问。
  “瓷牌,”那位牙科医生回答说,“就是门牙,上排的两个门牙。”
  “好吓人!”芳汀大声说。
  “两个拿破仑!”旁边的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婆子瘪着嘴说:
  “这娘子多大的福气呀!”
  芳汀逃走了,扪着自己的耳朵,免得听见那个人的哑嗓子。但是那人仍喊道:“您想想吧,美人!两个拿破仑大有用处呢。假使您愿意,今天晚上,你到银甲板客栈里来,您可以在那里找着我。”
  芳汀回到家里,怒不可遏,把经过说给她那好邻居玛格丽特听:“您懂得这种道理吗?那不是个糟糕透顶的人吗?怎么可以让那种人四处走呢?拔掉我的两个门牙!我将变成什么怪样子!头发可以生出来,但是牙齿,呀,那个人妖!我宁肯从六层楼上倒栽葱跳下去!他告诉我说今天晚上,他在银甲板客栈。”
  “他出什么价?”玛格丽特问。
  “两个拿破仑。”
  “就是四十法郎呵。”
  “是呀,”芳汀说,“就是四十法郎。”
  她出了一会神,跑去工作去了。一刻钟过后,她丢下她的工作,跑到楼梯上又去读德纳第夫妇的那封信。
  她转来,向那在她身旁工作的玛格丽特说:
  “猩红热是什么东西?您知道吗?”
  “我知道,”那个老姑娘回答说,“那是一种病。”
  “难道那种病需要很多药吗?”
  “呵!需要许多古怪的药。”
  “怎么会害那种病的?”
  “就这样害的,那种病。”
  “孩子也会害那种病吗?”
  “孩子最容易害。”
  “害了这种病会死吗?”
  “很容易。”玛格丽特说。
  芳汀走出去,又回到楼梯上,把那封信重念了一遍。
  到晚上,她下楼,有人看见她朝着巴黎街走去,那正是有许多客栈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玛格丽特走进芳汀的房间(她们每天都这样一同工作,两个人共点一支烛),她看见芳汀坐在床上,面色惨白,冻僵了似的。她还没有睡。她的小圆帽落在膝头上。那支烛点了一整夜,几乎点完了。
  玛格丽特停在门边。她见了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大惊失色,喊道:
  “救主!这支烛点完了!一定出了大事情!”
  随后她看见芳汀把她的光头转过来向着她。
  芳汀一夜工夫老了十岁。
  “耶稣!”玛格丽特说,“您出了什么事,芳汀?”
  “没有什么,”芳汀回答说。“这样正好。我的孩子不会死了,那种病,吓坏我了,现在她有救了。我也放了心。”
  她一面说,一面指着桌子,把那两个发亮的拿破仑指给那老姑娘看。
  “呀,耶稣上帝!”玛格丽特说,“这是一笔横财呵!您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金路易的?”
  “我弄到手了。”芳汀回答。
  同时她微笑着。那支烛正照着她的面孔。那是一种血迹模糊的笑容。一条红口涎挂在她的嘴角上,嘴里一个黑窟窿。
  那两颗牙被拔掉了。
  她把那四十法郎寄到孟费郿去了。
  那却是德纳第夫妇谋财的骗局,珂赛特并没有害病。
  芳汀把她的镜子丢到窗子外面。她早已放弃了二楼上的那间小屋子,搬到房顶下的一间用木闩拴着的破楼里去了;有许多房顶下的屋子,顶和地板相交成斜角,并且时时会撞你的头,她的房间便是那样的一间。贫苦人要走到他屋子的尽头,正如他要走到生命的尽头,都非逐渐弯腰不可。她没有床了,只留下一块破布,那便是她的被,地上一条草荐,一把破麦秸椅。她从前养的那棵小玫瑰花,已在屋角里枯萎了,没有人再想到它。在另一屋角里,有个用来盛水的奶油钵,冬天水结了冰,层层冰圈标志着高低的水面,放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她早已不怕人耻笑,现在连修饰的心思也没有了。最后的表现,是她常戴着肮脏的小帽上街。也许是没有时间,也许是不经意,她不再缝补她的衣衫了。袜跟破了便拉到鞋子里去,越破便越拉。这可以从那些垂直的折皱上看出来。她用许多一触即裂的零碎竹布拼在她那件破旧的汗衫上。她的债主们和她吵闹不休,使她没有片刻的休息。她在街上时常碰见他们,在她的楼梯上又会时常碰见他们。她常常整夜哭,整夜地想,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并且觉得在左肩胛骨上方的肩膀时常作痛。她时时咳嗽。她恨透了马德兰伯伯,但是不出怨言。她每天缝十七个钟头,但是一个以贱值包揽女囚工作的包工,忽然压低了工资,于是工作不固定女工的每日工资也减到了九个苏。十七个钟头的工作每天九个苏!她的债主们的狠心更是变本加厉。那个几乎把全部家具拿走了的旧货商人不停地向她说:“几时付我钱,贱货?”人家究竟要她怎么样,慈悲的上帝?她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于是在她心里便起了一种困兽的心情。正当这时,德纳第又有信给她,说他等了许久,已是仁至义尽了,他立刻要一百法郎,否则他就把那小珂赛特撵出去,她大病以后,刚刚复原,他们管不了天有多冷,路有多远,也只好让她去,假使她愿意,死在路边就是了。“一百法郎!”芳汀想道,“但是哪里有每天赚五个法郎的机会呢?”
  “管他妈的!”她说,“全卖了吧。”
  那苦命人作了公娼。
  十一 基督救我们
  芳汀的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
  向谁收买?向贫苦收买。
  向饥寒、孤独、遗弃、贫困收买。令人痛心的买卖。一个人的灵魂交换一块面包。贫苦卖出,社会买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则统治着我们的文明,但是没有渗透到文明里去。一般人认为在欧洲的文明里已没有奴隶制度。这是一种误解。奴隶制度始终存在,不过只压迫妇女罢了,那便是娼妓制度。
  它压迫妇女,就是说压迫柔情,压迫弱质,压迫美貌,压迫母性。这在男子方面绝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耻辱。
  当这惨剧发展到了现阶段,芳汀已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在变成污泥的同时,变成了木石。接触到她的人都感觉得到一股冷气。她以身事人,任你摆布,不问你是什么人,她满脸屈辱和怨愤。生活和社会秩序对她已经下了结论。她已经受到她要受到的一切。她已经感受了一切,容忍了一切,体会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痛哭过一切。她忍让,她那种忍让之类似冷漠,正如死亡之类似睡眠。她不再逃避什么,也不再怕什么。即使满天的雨水都落在她头上,整个海洋都倾泻在她身上,对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已是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那么想的,但是如果自以为已经受尽命中的折磨,自以为已经走到什么东西的尽头,那可就想错了。
  唉!那种凌乱杂沓、横遭蹂躏的生灵算什么呢?他们的归宿在哪里?为什么会那样?
  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他就会看透人间的黑暗。
  他是惟一的。他叫做上帝。
  十二 巴马达波先生的无聊
  在所有的小城里,尤其是在滨海蒙特勒伊,有一种青年人,在外省每年蚕食一千五百利弗的年金,正和他们的同类在巴黎每年鲸吞二十万法郎同一情形。他们全是那一大堆无用人群的组成部分;不事生产,食人之力,一无所长,有一点地产,一点戆气,一点小聪明,在客厅里是乡愚,到了茶楼酒馆又以贵人自居,他们的常用语是“我的草场,我的树林,我的佃户”,在剧场里叫女演员们的倒彩,以图证明自己是有修养的人,和兵营中的官长争辩,以图显示自己深通韬略,打猎,吸烟,打呵欠,酗酒,闻鼻烟,打弹子,看旅客们下公共马车,坐咖啡馆,上饭店,有一只在桌子下面啃骨头的狗和一个在桌子上面张罗的情妇,一毛不拔,奇装异服,幸灾乐祸,侮蔑妇女,使自己的旧靴子更破,在巴黎模仿伦敦的时装,又在木松桥模仿巴黎的时装,顽冥到老,游手好闲,毫无用处,但也不碍大事。
  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如果他一直住在外省,不曾见过巴黎的话,便也是这样一个人。
  假使他们更有钱一些,人家会说“这些都是佳公子”;假使他们更穷一些,人家也会说“这些都是二流子”。这种人干脆就是些游民。在这些游民中,有恼人的,也有被人恼的,有神志昏沉的,也有丑态百出的。
  在那时代,一个佳公子的组成部分是一条高领、一个大领结、一只珠饰累累的表、一叠三件蓝红在里的颜色不同的背心、一件橄榄色的短燕尾服、两行密密相连一直排列到肩头的银钮扣、一条浅橄榄色裤子,在两旁的线缝上,装饰着或多或少的丝曾超过的限度。此外还有一双后跟上装了小铁片的短统鞋,一顶高顶窄边帽、蓬松的头发、一根粗手杖,谈吐之中,杂以博基埃式的隐语。最出色的,是鞋跟上的刺马距和嘴皮上的髭须。在那时代,髭须代表有产阶级,刺马距代表无车阶级。
  外省佳公子的刺马距比较长,髭须也比较粗野。
  那正是南美洲的一些共和国和西班牙国王斗争的时期,也就是玻利瓦尔①和莫里耳奥②斗争的时期,窄边帽是保王党的标志,那种帽子就叫做莫里耳奥,自由党人戴的阔边帽子就叫做玻利瓦尔。
  ①玻利瓦尔(Bolivar,1783—1830),领导南美洲人民摆脱西班牙王朝统治的军事政治家。
  ②莫里耳奥(Morillo,1778—1837),西班牙将军,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二○年为镇压南美西班牙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的西班牙总司令。
  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