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312
  一大批只习惯于听官僚主义者话的人。我爸还讲这样的人好比马戏团的跑马,主
  人可以骑在它身上拿大顶,耍把戏,换了个人骑,它就尥蹶子! ”
  姚守义频频点头。
  “我爸认为改革的首要问题是一个成龙配套的问题。真心想改革的人和真心
  拥护改革的群众成龙配套。改革者得有一批自己的群众。厂长,要不哪天我请我
  爸到厂里来做一次演说,给你撑撑腰,刹一刹邪气? ”
  “不用不用! ……”姚守义连忙摆手。他预想到那后果将必定是她爸前脚一
  走,他成了群众的公敌。
  电话响了。曲秀娟打来的。她只说一句话:“你去找他们吧,他们向我保证
  听你吩咐! ”
  姚守义精神为之一振……
  三车间的“哥儿们”,聚集车间门口,望着新厂长大踏步走来。
  其中一个高声问:“厂长,咱们干什么去? ”
  他一挥手:“都跟我来! ”
  维修队工房里,一场赌博正进行在将亮底牌的节骨眼上,姚守义率人撞门闯
  入,赌徒们一时愣住。
  “哪个是队长? ”姚守义忽然感到权力使人威严。
  “我是,我是……你……科长? ”赌徒中的一个,放下牌,趁机抓起钱,慌
  慌地往兜里揣。
  “科长? 姚厂长姚守义! ”三车间的一位“哥儿们”厉声纠正。
  “厂长? 我还不认识。”维修队长嗫嚅着。
  其他赌徒面面相觑,也不由得一个个放下牌,边抓钱往兜里揣边站起来。
  “厂长不认识你情有可原,你不认识厂长是错误的! ”车间的另一位“哥儿
  们”对其大加训斥。
  “一回生,二回熟,这不就认识了……厂长您请坐……”
  工房内又脏又乱,乌烟瘴气。维修队长拖过一把椅子,用工作服袖子擦了擦
  椅面儿上的灰,殷勤之至地请姚守义坐。
  姚守义不坐。。
  他说:“从现在起,你被罢免了。”
  维修队长顿时懵了。
  “罢免你懂不懂? ”
  “懂,懂……但我是厂部任命的……”
  “我代表它。”
  “这……厂长,我看不合适吧……”
  新厂长冷冷一笑:“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好了! 把你们进行赌博的钱都掏出
  来,给我乖乖放桌上。”
  车间的“哥儿们”们齐声发吼:“听见没有! ”
  赌徒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将刚揣入兜里的钱掏出,驯服地放在桌上。如果厂
  长单独而来,他们未必肯。但新厂长带了一批护驾的来,使他们觉得这位新厂长
  很惹不得。也许他发一句话,那批护驾的就会一哄而上,将他们扭送到派出所去。
  赌博无论在家里在厂里,都是法律禁止的。这点常识他们还知道。派出所对赌徒
  比新厂长更威严,这一点他们当然也想象得到。
  姚守义将钱全部拿起,点点,交给一个“哥儿们”道:“不少呢,二百多!
  给工会,做工会的活动经费了。”
  赌徒们敢怒而不敢言。
  “都给我到后门干活去! ”
  赌徒们不情愿地拿起工具。
  新厂长又对他的“哥儿们”说:“他们干,你们看着他们干,不许他们偷懒。
  从砌第一块砖开始,不许任何人再通过! ”
  “走吧,走吧! ”
  “厂长不处分你们,对你们够开恩的啦! ”
  他的“哥儿们”催促着赌徒们。
  顷刻,都走了出去,工房里只剩下姚守义和维修队长。
  “你还愣什么? 也干活去! ”
  维修队长哼一声,一脚踹开门,恨恨而去。
  “妈的! ”新厂长突然一脚将赌桌踢翻。
  姚守义回到厂长办公室,坐下定了定神,见笔筒里有毛笔,桌上有墨盒,便
  打开墨盒,取笔在手。这找那找,找不到一张白纸,秘书小王又不在,他不得不
  站在走廊叫邢副厂长夫人。
  “厂长,什么事儿? ”那女人光探出一颗头。
  “请你立刻找一张大白纸,一瓶糨糊送过来。”
  一会儿,那女人送来了纸和糨糊。
  姚守义铺开纸便写,那女人站在他对面瞧着。
  通知为整肃厂纪,兹决定将厂后门封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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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写一行字,那女人开口道:“厂长,当初开这后门可是老厂长和我们老邢
  决定的,是为了方便工人上下班什么的,你刚上任就给堵了,怕不合适吧? 再说
  全厂工人也不会答应。”
  他一听,住了笔,抬头看着她说:“是吗?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老厂
  长在时订的制度现在还行得通的我就坚持,行不通的,我有权更改,这也是我当
  厂长的职责。堵后门是为了厂里的安全保卫,也为了严格劳动纪律,工人们会理
  解的! 你说呢? ”
  那女人讪讪一笑,说:“我倒没什么,我是替你着想。既然你厂长有权,也
  用不着我多管闲事,哼……”说完,她悻悻然地走了。
  姚守义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沉思了片刻,挥笔将通告写完。之后他亲自
  将通告贴在了厂门前的告示板上。
  老门卫从传达室小窗口伸出头,望着“通告”对年轻的新厂长说:“行,你
  还想着替我干件好事儿。就凭这件事儿,赶明个你被撵下台了,我不冷落你。要
  不,我才是个多余的摆设呢! 上月一天夜里,公安局的忽然来大搜捕,从咱们木
  材仓库逮走好几个小流氓,那儿都成了小流氓的免费招待所啦,全厂却没谁发现
  过! ”
  姚守义自信地说:“能把我撵下台的人,还没长大呢! ”
  他回到办公室,刚坐定,厂前门来了邢副厂长。
  邢副厂长扶着自行车,看着那“通告”,冷笑着说:“这是堵广大群众的方
  便之门嘛! ”说罢,就要跨上自行车往厂后门骑。
  老门卫踱出传达室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邢副厂长……”
  “别再叫我邢副厂长,我是局里的外联办主任了! ”
  “噢,那是高升了呀! 下班这么早? ”
  “没上班,到医院咬牙印去了! ”
  “回家? ”
  “不回家回哪儿? ”
  “回家绕厂外吧,后门儿正在堵呢! ”
  “正堵呢不是还没堵死吗? 还没堵死我今天就还从后门过! ”
  他没好气地回答,骑上了自行车……
  老门卫独自摇摇头,走入传达室,给姚守义打电话:“厂长,有个人,我拦
  不住。”
  “谁? ”
  “邢大头啊,他说是堵了广大群众的方便之门。”
  “随他去吧! ”
  这时,邢副厂长到了后门。堵后门的砖已经砌了一米多高。
  他下了车,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一个工人:“把我车弄过去! ”
  他命令的正是三车间的一个工人,姚守义的小“哥儿们”。后者二话不说,
  举起他的车,放到一米多高的砖墙那边去了。
  “拥我一把,帮我过去! ”
  “您也过去? 姚厂长说了,从砌第一块砖开始,任何人不许通过。”
  “我不是任何人! ”
  “那也就是说,您不是人喽? ”
  “你! ……岂有此理! ”
  “还八有此外呢! 一边去,一边去,别妨碍干活! ”
  “今天我偏从这儿过去不可! ”
  “今天您肯定是不能从这儿过去啦! ”
  一丢眼色,三车间的四个“哥儿们”,站在了那堵砖墙前,肩并着肩,一个
  个抱着膀子,睥睨着他。
  “那……那是你把我自行车弄过去的吧! ”
  “是您请我弄过去的呀! ”
  “你小子再给我弄过来! ”
  “我那么好支使呀? 说一百句好听的,我也不给您弄过来了。”
  他们都瞧着他笑……
  他满脸怒气,走回到前门。
  老门卫一见他那表情,心中明白八九分,又踱出传达室,奚落地问:“邢主
  任,后门不那么好通过吧? 车呢? ”
  他恨恨地说:“老杨头,你听着,早晚我还是要回来当厂长的! 不为别的,
  就为争口气! ”
  老门卫继续调笑:“您今年已经满五十七了吧? 三年内回不来,您该被‘切
  ’啦! ”
  “哼! ”他望着那“通告”,涨紫了一张大脸,直想一把扯下它。
  堵了群众的“方便之门”,群众愤怒了! 一九八六年,群众很容易便愤怒起
  来。愤怒了的群众的愤怒方式是骂娘。骂新厂长姚守义的娘,稍带着骂共产党的
  娘,尽管这件“妈妈的”事和共产党毫无干系,甚至和这个厂的党委也毫无干系
  ( 正书记“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副书记当外联办主任去了,它处于瘫痪状态) 。
  而且姚守义并不在党。
  除了骂娘,另一种宣泄方式便是中午在食堂排队买饭时敲盘子敲碗。或者一
  看见新厂长,都拿眼往死里瞪他。或者偷走新厂长的自行车铃盖、牌照。往新厂
  长的自行车座上抹沥青,扎新厂长的自行车轮胎。最厉害的一着,也不过就是怂
  恿他们的家属,孤立新厂长一家人。像要拿眼瞪死新厂长似的,见了新厂长的老
  父亲老母亲,孩子老婆,也同样个瞪法。就这些方式而已。没敢罢工。
  没敢示威游行。也许有领头的,就敢了。但没有领头的。
  新厂长对群众的愤怒十分惊异。他想他不过就是下令堵上了厂里的后门。群
  众不过就是上班下班来来往往多绕那么一小段路哇! 就算因此而骂我姚守义的娘
  不无道理罢,因此而骂共产党的娘却明摆着说不出个什么道理! 他也只是惊异,
  并不害怕。不就是骂娘么? 由你们骂去。不就是瞪眼么? 由你们瞪去! 那反正是
  瞪不死我的。一旦当了官,总是难免被人所瞪的。你都当了官了,你还不许别人
  瞪你么? 那才真是官僚主义呢! 我们的姚守义很明事理。
  “厂长,我和你找别扭,那是作给别人看的。要是你一当上厂长,我就围着
  你转,别人该骂我溜须拍马了,那我今后就不好作人了! ”秘书小王满怀难言之
  隐地对他表白。
  他说:“我懂,我懂。”
  她又献计献策:“厂长你若有什么指示,你别亲自出面。那倒显得你太掉价
  了! 由我传达好。你越扎起厂长的架子,群众到头来越得买你的账。俯首甘为孺
  子牛? 千万别信那个。你真像头牛,群众往你背上爬,还要给你穿上鼻环,牵着
  你走! 群众就这德性,软的欺负硬的怕! ”
  她仿佛早已把中国的“群众”研究得透了,如同夏律师的儿子把中国的知识
  分子研究得透透的了。
  “我懂。我懂。你的见解很有意思。小王,我这里正好有几份生产通知单,
  请你分送给有关科室、车间去。”
  “行! ”小王接过生产通知单,痛痛快快地走了。
  于是几道生产指示,概由小王传达到各科室、各车间。这果然高明。倘厂长
  亲自传达,可能会有人跳出来表现个人勇气,当面抗旨。厂长并不露面,也就没
  给那种人以表现的机会,而指示就是指示。
  厂长秘书不软不硬地说:“我不过传达,不落实,责任可不在我,在你们! ”
  却也没谁敢当真不落实。
  三车间那帮“哥儿们”,愈发成了死心塌地追随厂长的人。因为他们感到群
  众在骂新厂长,捎带着骂共产党时,分明也是指桑骂槐地侮辱他们的。他们也是
  群众,群众才不怕群众呢! 他们反倒在厂里睥睨一切,以眼还眼,以骂还骂。
  “骂谁? 说清楚! 你们骂谁哪?!”
  “蹦哒什么? 你们蹦哒什么?!告诉你们说,姚厂长是老厂长活着时定下的接
  班人! 是局长着力培养的新干部! 是你们能撵下台的么? 那叫痴心妄想! 看准形
  势,如今是改革的年头! ”
  有了对立情绪的存在,他们很是兴奋,觉得有了种刺激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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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劲! 倒是新厂长的老母亲老父亲忍受不了孤立,劝儿子将厂后门重新开放,
  以平众怒。
  当儿子的回答:“我才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万里长城不倒,后门不开
  ! ”
  老父亲老母亲觉得儿子从此是管不了,无可奈何。
  严晓东的父亲,却大老远地跑到厂里来,给老哥儿们的儿子撑腰眼,到各科
  室各车间叫号,要跟反对新厂长的那些个兔崽子们“较量较量。”
  “怎么着? 老厂长死了,就再没人治得了这个厂了么? 要‘反教’? 谁想‘
  反教’谁给老子站出来! 文来文对! 武来武挡! 堵了个厂后门你们就骂新厂长?
  还骂共产党? 今天我老严头就是来骂你们的,看谁敢还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