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3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358
  姚守义将头扭向一旁,不握那人的手,连站也不往起站一下。
  局长笑笑,将门关上,落座后掏烟盒,又问:“换一支? ”
  姚守义倔头倔脑地说:“不换。”
  “我的比你的好。我的是‘金键’。”
  “好也不换。”
  局长又笑笑,吸着了烟。
  “小姚,你究竟想不想当厂长? ”
  “不想! ”他回答得相当干脆。
  “真不想当? ”
  “你怀疑我口是心非? ”他有些火了,隐忍地瞪着局长。
  局长说:“就算我怀疑你,也不是没有道理嘛,真不想当官的人可不多呀! ”
  “当厂长有什么好处? ”姚守义吐了一口烟雾,有意摆出玩世不恭的样子。
  “好处? ”局长笑了,眼光迅速掠过姚守义,又弹了弹烟灰,“好处,可是
  多了。比如:分房子,安电话,调工资……都挺实惠的! ”那眼光,又迅即从姚
  守义脸上扫过。
  “诱以官禄? ”
  姚守义先是觉得这位局长大人真够庸俗的,待到抬眼望一下局长,又觉得那
  张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局长表情严肃起来:“我不过直人直话,把事挑明了说。党既然给予当官的
  人好处,那就应该对想当官的人有个比较,有个选择。我们选择了你,这叫一厢
  情愿。一厢情愿不行。老百姓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比方我刚才敬你烟,你不
  接受,我也不硬塞给你,不然反而会被你瞧不起。‘木材加工厂厂长,也不是非
  你姚守义莫属。当然,你有你的优势,当过几年红旗车间的主任,下过乡,吃过
  苦,有责任感,有一定的领导能力,给你个机会。我们党如今奉行为尽量多的人
  创造机会的原则。你可别把事想拧了。”
  “这……我是怕……辜负了领导的信赖啊! ”
  姚守义的傲慢劲儿被局长一番话彻底扫光了,语调顿时变得谦虚。他低下头,
  不好意思继续瞪着局长。他忽然觉得这位局长并非庸俗之人,很开诚布公,很随
  便,没架子。
  “我们也怕你辜负了我们的信赖啊,所以要和你当面谈谈。”局长见他那支
  烟快吸尽,向他递过烟盒,他红着脸弹出一支。局长又将按着的打火机向他伸过
  来,他赶紧吸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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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邢副厂长……我怕……我比他年轻,关系难处啊! ”
  “局里新成立了外联办公室,他这人有这方面的特长,我们把他调到局里来
  当主任。”
  “他不愿意呢? ”
  “他会愿意的。韩书记正在和他单独谈话。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可以当工人
  嘛! 共产党人,应该能上能下嘛! ”
  “我……不是党员……”
  “不是党员也可以当厂长嘛! 我就是先当上了局长,以后入的党嘛! 当局长
  前我是林学院教授,出版过三本林业方面的书。我认为我这个局长当得不错。当
  上局长后又出了一本书。”
  局长笑了。
  姚守义也笑了。
  “可我…一.还……骂过共产党……”
  “你指你在整党期间那些言论? 不算骂共产党。有人认为那是反动言论,我
  看不是。在这一点上,我和韩书记的看法是一致的,态度是明确的。共产党请党
  外同志帮助进行整党嘛,就是真有人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党就那么脆弱? 那么
  经不起骂? 一骂就垮? 如果党到了这种地步,还领导什么改革? 嗯? 被认为是在
  骂共产党的人中,有从内心里爱护党的同志。用老百姓话说,恨铁不成钢。像毛
  毛虫似的爬在党这棵大树上的人,才不骂党呢! ”
  姚守义不好说什么,光自低着头吸烟。
  “我看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你先回去考虑考虑。”局长说着站了起来。
  “我……我当! ”姚守义也站了起来。
  “当厂长的好处打动了你的心? ”
  “不! ”姚守义不好意思地笑了,“局长……这么看得起我,我姚守义也不
  能太不识抬举啊! ”
  “决心定了? ”
  “定了! ”
  “那咱们还得坐下来谈谈。”
  局长又坐下了。
  姚守义也又坐下了。
  他掏出烟盒向局长献烟。
  局长说:“吸我的。有好的不吸孬的! ”
  于是他又吸了局长一支烟。
  “怎么个当法? ”
  “还用问? 改革! 大刀阔斧! ”
  “怎么个改革? 怎么个大刀阔斧? ”
  “这……”姚守义答不上来。
  “我就怕你这么干。这么干你当不长,最多半年非垮台不可! 我希望你当得
  长远点儿,半年垮台岂不等于辜负了局里领导? 一个人渴了的时候,常常说一口
  气儿能喝光大海,那是愿望,或者叫做吹牛皮。真喝起来,恐怕一瓢他也喝不光,
  何况海水是咸的。今天的报上说,改革要只争朝夕,步伐越快越好,越大越好,
  改得越彻底越好。这完全正确,但这是愿望。所以你别说什么大刀阔斧,那是大
  话,是吹牛皮。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局里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也就谈不上多么有
  力地支持你。你要悠着劲儿干,抻着劲儿改,这是我当好局长的经验。传授给你,
  你得信。中央改革的火候还没烧到,你一个小小厂长迫不及待地掀锅,那馒头非
  夹生不可。”
  姚守义洗耳恭听,越发觉得局长是个可亲的人了。
  “我……我在厂里有群众基础,我想不至于……”
  “不至于怎样? 什么叫群众基础? 别过分自信这一点,别那么幼稚! 你们厂
  告你的信不少,四十多封。”
  “什么? 四十多封! ……”姚守义霍地站了起来。
  “坐下。你坐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有群众基础,那是群众认为你根
  本没可能当厂长以前。你一旦当上了,群众基础就丢了一半,有群众基础就也许
  会变成没群众基础了,这是如今的一条规律,还挺普遍。现在一种有意思的现象
  是,谁恨谁,就四处散布,说谁谁谁要被提拔了,要被重用了,要高升了,于是
  有关方面准收到不少群众来信,揭发检举那个人多么坏多么坏。马克·吐温写过
  一篇小说《竞选州长》,主人公还没当上州长呢,便被指控犯有盗窃罪、诈骗罪、
  强奸罪,并且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
  姚守义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 ”
  “九个,太多了! ”
  “是啊,太多了……不谈这些。你们木材加工厂的浪费现象很严重,每年十
  几万元的损失。我看你第一年内减少浪费就不错了。
  改革,改革,具体进行,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某些改革者,新官上任三把
  火,三把火烧过,倒把孙悟空自己的毫毛烧光了,不但自己遍体鳞伤,改革之火
  也随之熄灭。别做这样的改革者。“
  “局长,您放心,减少浪费不是件难事。”
  “不是件难事? 要减少浪费,就得端正每一个工人的劳动态度。光靠宣传主
  人公精神,行吗? 靠奖金? 你们是个亏损厂,哪儿来那么多钱发奖金? 靠劳动纪
  律? 劳动纪律一严格起来,工人们能不骂你? 我们过去总强调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群众之中蕴藏着多么多么巨大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这是很片面的观点,不实
  事求是的观点,幼稚的观点。群众不就是张三李四王五姚六徐大麻子杂姓人等吗
  ? 看不到群众的惰性,涣散性,麻木性,逆反性和被动性,对改革者是危险的。
  改革的某些阻力,也来自于群众身上积淀的消极因素。怎么比喻呢? 类似一种黏
  糊糊的东西,能黏住改革者的手脚,甚至黏住他们的思想……”
  当局长送姚守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些,又似乎变得更糊涂了。他
  仿佛觉得自己信心十足,又仿佛完全没有信心了。
  但他当厂长的意念却更坚定了。他喜欢担点风险。那样,一个人活着才不无
  趣味。
  邢副厂长已经坐在小车里了,满脸失宠者的沮丧表情。
  局长和蔼地问邢副厂长:“想通了? ”
  “想通了。”邢副厂长本不愿笑,又习惯了对上级笑,那种笑就非常之勉强,
  非常之苦涩。
  “想通了好,想不通不好。”
  局长同姚守义握过手之后,又对邢副厂长说:“你要认真负责地向小姚交待
  厂里的工作。”
  小汽车开走,姚守义和邢副厂长,一个将脸转向左边,一个将脸转向右边,
  各自望街景。
  忽然邢副厂长吼道:“停车! ”
  司机如同没听见,继续开。
  “聋啦? 我叫你停车! ”
  司机扭回头看他一眼,并未停车。
  “我不回厂! 到医院拔牙去! ”
  司机将车开过红绿灯,正缓缓靠向路边。
  姚守义语气平和地说:“先送邢副厂长到医院! ”
  “好嘞。”司机开走了车……
  姚守义在厂长办公室从上班到下班连续坐了三天,耐心地等待有人来向他请
  示工作或者汇报工作。然而没人来向他请示,也没人来向他汇报,三天中连他办
  公桌上的电话也没响过一次。二十七八岁的女秘书坐他对面,翻了杂志,又翻报
  纸。
  今天她看的是一本《法制文学》。
  上午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他身上。她看得出神入画,他若有所思
  地吸烟。
  “你别吸了行不行? ”她说,没抬头。
  “行,行……”他立刻将烟掐灭。觉得她的语气太冲,问:“你怎么跟我说
  话呢? ”
  “你想我怎么跟你说话? ”她仍不抬头,只是撩起单眼皮儿,向他射出两束
  桀骜不驯的目光。
  “跟厂长说话不能客气点吗? ”
  她撇撇嘴,口中发出两个鼻腔音——“哼嗤”,将身子一转,脸朝墙了。
  “以后上班时间不许看杂志。”
  “……”
  她翻过一页,接着看。
  “讨厌! ”
  “说谁呢? ”
  “苍蝇! ”
  一只大麻蝇在窗子上嗡嗡乱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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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来,想用什么东西打死它,可没有应手的东西用来打苍蝇,只好推开
  窗,将那只大麻蝇放飞了。
  “有意思吗? ”搭讪着问。
  “有! ”
  “写的什么? ”
  “一个新上任的厂长,开除了一个工人,结果被那个工人用菜刀砍死了! ”
  “瞎编的。”
  “报告文学,真人真事儿! ”
  “那……太惨啦……”
  “哼,有不好惹的! ”
  “你放下! ”他猛地一拍桌子。
  她吓一跳,将《法制文学》往桌上一抛,又倏地一站,叫道:“你耍什么官
  僚态度? 你让我干什么?!”
  “我……我……”他一时没什么可吩咐她干的,憋了半天,憋红了脸,才憋
  出一句话,“你去给我看天气预报! ”
  “阴转多云! 有暴雨! 二到三级东南风! 转东北风,北偏西北!〃
  “你胡说八道! ”
  “你才胡说八道呢! 昨晚电视里这么预告的! ”
  “你别发火,你别发火……”
  “你先发的火! ”
  “咱俩都别发火……你听明白了,我知道你是邢副厂长的人。
  可你要不给我好好当秘书,我开除你! 我才不怕你用菜刀砍我呢! “
  “开除我? 就你? ……开除我? 小样儿! ……”她柳眉倒竖,轻蔑他像轻蔑
  一个卖狗皮膏药的。
  他明知她是不至于用菜刀砍他的,因为他首先就开除不了她。
  因为她爸是市“改革办公室”主任。
  他先自软了下来,缓和语气道:“小王啊,别误会。我的意思是……首先支
  持我开展工作的应该是你哇! ”
  “少来这套! ”她一扭身走了。
  一会儿,隔壁办公室一阵男女的笑声,接着一阵哭声。接着邢副厂长的夫人
  过来了,以一种极端公正的语调批评道:“厂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在隔
  壁听得清清楚楚,从始到终就是你的不对嘛! 你把人家气哭了,还不赶快去赔个
  礼,道个歉,认个错? ”
  他用手一指那女人,愤愤地说:“你出去! ”
  “哟,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啊? ”
  “出去! ”
  “哟,厂长你还想动手打人啊? ”那娘们儿故意嚷得让隔壁听得见,笑盈盈
  地站在他面前,并不想出去。
  他自己出去了。
  一车问二车间三车间,全不见个工人的影儿。电锯停着,一根巨大的圆木夹
  在锯上,有些车床却在转着。
  他好生纳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