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114
  “……‘’”按理说,对马副厂长,无论怎么做,都不算过分。可具体到我
  这儿,就没法下账了……“
  “下在工会支出的账上吧。”
  “连本带利,二万多元,不是一笔小数啊! 万一公社细查起来……”
  不提公社则矣,一提公社,她愤怒了。
  “那就让他们问我! ”
  她居然对他拍起桌子来。
  但是马婶的丈夫,一个因病提前退休了的锅炉工,一个与马婶的火辣性格恰
  恰相反的老实巴交的男人,畏畏缩缩地不敢写收条。
  他讷讷地说:“这钱我们今后可以花么? 不可以花,拿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
  她说:“这是马婶卖城市户口和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钱,厂里如
  今应该归还你们,你们当然是可以花的,愿怎么花就怎么花! ”
  “我只知道她当年为了厂,把自己的城市户口卖了……究竟卖了多少钱,她
  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哪晓得是这么大数目一笔钱啊! 要是我们花了,以后有
  一天再说违犯了啥制度,要我们还,我们可怎么还得起? ……”
  “我保证,没人让你们还! ……”
  胆小怕事的男人还是觉得那笔钱烫手。
  她急了,代他写了一张收条,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且盖了章。
  老会计将她扯到办公室外,提醒道:“当年这笔钱,你们账面上可没注明是
  借给厂里的啊! 如今你替人家写了收条签了字,将来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啊……”
  她干脆地回答:“我负! ”
  送走了马婶的家属们,她才觉得内心稍微平静了些。
  老会计见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试探地问:“你当年那一笔钱……要不要
  也想个什么名目……今天一块儿支出来? 厂里现在资金雄厚了,你也犯不着……”
  她倦怠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她常想到那笔钱。她认为那是她为自己的投资,为自己的生活的投资。她对
  自己目前的生活颇满意,因而并不觉得是损失……
  第三天,晚报“群众之窗”专栏,登出了一封批评信。批评百花玩具厂在全
  社会大力提倡精神文明之时,为一位厂领导的死停产一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更严重‘的是,厂长徐淑芳,在悼词中,只字不谈化悲哀为建设四化的热情,却
  大谈所谓良心,以封建主义的恩德思想蛊惑人心……
  措词尖酸,行文刻薄。
  全厂的姑娘们差不多个个都被激怒了,她们拿着那张报纸到厂长办公室去找
  她。
  而她不在。因为她已先于她们看到了那张报纸……
  当天,有几十名姑娘进了城,到报社去提抗议。她们离去的时候,在总编办
  公室和走廊里留下了一地瓜子皮儿。
  报社的人训斥她们:“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了? 露天电影院? 扫干净了再走
  ! ”
  “哟喝,怪厉害的! 瓜子皮儿就让你们不高兴了? 你们往我们脸上抹黑怎么
  说? ”
  “扫干净了再走? 姑娘们不受你们这份儿支使! ”
  “你们自己扫吧! ”
  “你们自己也别扫了,明天后天我们还来呢! ”
  她的姑娘们不是好惹的。
  那一天,报社不知往她的办公室里挂来了多少次电话,而厂长秘书的回答是
  :我们厂长今天不在,明天后天也不会在。她这几天忙于谈业务。
  第二天又有另一批姑娘到报社去抗议……
  比第一天那批姑娘留下的瓜子皮儿还多……
  她的原则,或者说她的厂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
  必犯人。在事关百花玩具厂荣誉的问题方面,她从不含糊。她要让世人知道,小
  厂不可辱,小厂不可欺。谁也抓不到任何把柄,可以指责她怂恿那些姑娘到报社
  胡闹。因为三天内,她确确实实都不在厂里,她确确实实都在与各方面洽谈业务。
  只有老会计心中明白。因为他得到她的指示,对没上班而到报社去了的姑娘
  们,当天的工资按“出勤”算。
  第四天,她亲自出现在报社总编室。
  很有点儿“少壮派”气质的总编,对她拍桌子暾茶杯,大大发了一通脾气,
  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却表现得相当有涵养,一声不吭,听任对方宣泄个够。
  末了,人家指着她的鼻子说:“像话吗? 啊? 连续三天,一拨一拨地来! 你
  们这个厂也太无组织纪律性了! ……”
  她端正地坐着不动,微笑道:“我可以保持涵养,但前提是您的手指尖千万
  别碰到我的鼻子。”
  对方的手立刻就放下了。有时候微笑着低声说出的话,要比愤怒地大嚷大叫
  更奏效。这是她的经验,她还不止这一条经验呐! 对方客气了些,宽宏大量地说
  :“既然你亲自来赔礼道歉了,事情也就算了。你回去要好好教育你的工人们! ”
  “您想错了! ”她仍微笑着说:“我不是来向你们赔礼道歉的。
  我是亲自来向你们提出抗议。你们预先不进行必要的调查了解,结果不但损
  害了我们厂的荣誉,也损害了一位无辜的死者的荣誉。
  我以我们厂,也以死者及其家属的名义,郑重通知您,要对贵报进行法律上
  的起诉。至于谈到我们厂的组织纪律性,我十分惊讶您居然不知道,它是前不久
  唯一被评为市厂纪厂风优秀单位的集体企业。而我的工人们到贵报来不是无缘无
  故的。咱们中国有一句话说得明白,叫做‘众怒难犯’。这是我们所聘请的律师
  的名片,您收好。请今后不要为此事给我本人挂电话了,我目前工作很忙,接下
  来应该是你们和我们的律师打交道了……“
  对方一时望着她发起愣来。
  她从容告辞。走到门口,转回身又微笑道:“我不对您说再见。
  让我对您说——咱们法庭上见。“
  她那辆漂亮的小汽车停在报社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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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刚打开车门,一位报社里的老同志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跑到她跟前,搓
  着双手说:“徐厂长,您看,事情本来不必搞得这么僵……这可能是一场误会…
  …我们总编刚上任,年轻气盛……请您,再跟我们详细谈谈好不好? ……”
  她看了看手表,抱歉地说:“真遗憾,我没时间了,还有别的事儿。不过欢
  迎你们明天派记者到厂里来调查了解一下。”说罢,毫不动摇地坐进车内,大声
  吩咐司机:“开车! 。‘第五天,果然有一位记者来到了厂里。调查的结果是—
  —所谓”劳民伤财“,不过是开了四十分钟的追悼会,几丈黑布,一卷白纸而已。
  事实亦是如此。”停产一日,兴师动众“也纯属夸大其词——只有五分之一不到
  的人停产半日。绝大多数工人开完了追悼会就回各车间干活去了……
  第六天,晚报上登出一篇和登在“群众之窗”专栏上那封“批评信”字数差
  不了许多的自我批评文章——当然是报社的自我批评文章。并且加了编者按,引
  为缺乏调查了解的教训。
  她也就相应地从法院撤回了起诉书——将它寄到了报社,以证实“咱们法庭
  上见”,不是威胁对方的谎言。
  同时致信报社总编,只一句话——“我是个不爱在这类问题上开玩笑的人。”
  总编的复信更其简短,仅两个字——“佩服”。
  然而在她这方面,此事只了结了一半。她将总编的信抛下之后,立刻让秘书
  找来了设计科科长。那二十四岁的科长,是个很有设计才能的风流倜傥的英俊小
  伙儿。从省“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不少单位争着要他,却都无法满足他的
  条件——两室一厅的一套住房,一报到就得住上。百花玩具厂的宿舍楼当时恰恰
  竣工,她亲自”三顾茅庐“,以每月三百元的高薪,将他聘请到厂里任新成立的
  设计科科长。当然还使他一报到就住上了两室一厅的一套住房。她的治厂方针是
  :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转。一九八六年,一切商品的市场竞争都是空前
  激烈的。胜则存,败则亡。购买力毫不犹豫地站在竞争的胜利者一边。经济规律
  绝不同情失败者。不管是谁,只要你当上了厂长,只要你的厂生产的是商品,你
  就好比戴上了拳击手套,成了职业拳击手。那么便不管你情愿或不情愿,你都将
  一场接一场地被推上拳击场。不是你击倒别人,就是你被别人击倒。荣誉属于最
  后站立着的那一个人。幻想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当官的那些人,已被压在中国历史
  翻过去了的几页中,不太容易钻出来。必须有一个设计科。必须广招具有设计才
  能的人。他们将决定百花玩具厂这个被同行视为对手的小厂的经济命脉。否则,
  它在空前激烈的竞争中被挫得一败涂地,可能就是一年半载时间内终将发生的事
  情。尽管它目前还显得生气勃勃的。正是基于这种严峻的忧患意识,她在招募人
  才方面不惜代价。
  那风流倜傥的英俊小伙儿一跨入她的办公室,她便吩咐秘书道:“搬把椅子,
  坐在门外看着,不许任何人打扰我们的谈话。”随手抛过去一册《青年一代》。
  那是她常翻翻的刊物。除此而外,还常常翻翻诸如《读者文摘》、《世界博览》、
  《中外妇女》之类。文学刊物她是早已不翻了的,中国作家们写的小说早已引不
  起她的丝毫兴趣了。某些作品越被吹得天花乱坠,她越是从其中读到了“空洞无
  物,,四个字。前几年她还看看所谓”知青文学“和”改革文学“,如今也不愿
  看了。她在心理上早已与”知青“挥手告别,并且认为这是明智的。同时明白了,
  改革可以被写成一篇篇小说,而小说是帮不了改革什么忙的,连点小忙也帮不上
  ……
  “厂长,您找我有事? ”
  “您先请坐。”
  因为他“您”,她便也“您”。她知道,在他的礼貌中,包含着对她的轻蔑。
  她清楚他打心眼里就从来没有瞧得起过她。原先她因为要重用他,一向容忍着。
  而今天她认为最后的容忍期限是到了。
  “可以吸烟么? ”
  “您请便。”
  他在沙发上坐下,吸着一支烟,架起“二郎腿”。
  上等料子的一套西服,洋烟,昨天脚上还是一双黑色皮鞋,今天脚上换了双
  棕色皮鞋,他脚上似乎入厂后就没穿过太旧的鞋,每月三百元把他这个年轻的单
  身汉养得挺宽绰。他不愧是“工艺美院”毕业的,很注意色彩对比在衣着方面的
  效果。
  她仍坐在她办公桌后那把木椅上,隔四五米远望着他,赏识地说:“你今天
  的确应该穿一双棕色皮鞋,因为你今天穿的这一套西服是苍花色的。”
  他晃了晃跷起的那只脚,说:“先锋鞋店买的。”
  那是最有名的一家鞋店。她说:“我脚上穿的这双皮鞋也是在那儿买的,不
  过我三年内只买了两双。您人厂半年来买了几双皮鞋? ”
  “你找我来就是谈这个? ”
  跷起的脚仍悠然地晃着。
  “不,”她微笑了一下,“这是题外话。您不愿回答可以不回答。”
  “那么我不回答。”
  “设计科天天和油彩打交道,您连您那双手都没粘上点儿颜色,有什么好经
  验么? ”
  “你是在批评我吗? 难怪还吩咐秘书守在门外! ”
  由“您”而“你”,在他是由礼貌的轻蔑而无礼的轻蔑。
  “批评您犯不上让秘书坐在门外看《青年一代》。”她也拉开抽屉取出了一
  盒进口坤烟,那是前不久与广州一家儿童商店签订合同时,对方送给她的。带过
  滤嘴儿,细而长,二十支二十种颜色,只剩半盒了。她弹出一支褐色的。有一次
  她听到姑娘们在聊天时说,褐色代表决裂。点燃后,她优雅地吸了一口,接着说
  :“也是题外话。您不愿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厂长,也许……别人对您说我什么坏话了吧? ……”
  “你”又变成了“您”。
  他似乎感到了气氛太不对劲儿,显得有几分心虚起来。而他那张又年轻又英
  俊的脸,这时就仿佛从白皙的脑皮下渗透出了一种委琐,好比从白书皮后能隐约
  看到一本书模糊的封面图案。
  “不,您大可不必怀疑有谁对我说了您什么坏话。姑娘们在我面前谈到您的
  时候,大多数是崇拜和倾慕的,您自己当然更知道,您对她们是多么具有吸引力。
  因为您是我们厂目前唯一的一名大学生,又是搞艺术设计的,又是全厂工资最高
  的人,比我这个厂长还高二十元。我们谈话的正题是——您一定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