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061
  他说得对,吃饺子就那么回事儿,兴趣全在包的时候。饺子,她也不想吃了。
  她忽然很想听音乐。于是她从他留下的几盒磁带中挑选出了“邓丽君”放入
  录音机,音量拨到刚好能听清,悠悠然地坐在桌边听起来。
  她觉得那台湾女人唱得真是悦耳动听,尽管唱得娇滴滴的,但娇得并不令人
  讨厌。她想,女人的本性总是娇滴滴的,自己不是就常常产生想向谁撒娇的心态
  么? 而那个“谁”说穿了不是一个男人么? 而没有这个“谁”确实地存在着她不
  是才常常觉得活得很累,很乏味儿,委屈上加委屈么? 不是正因为无处撒娇,她
  才常常无缘无故地在小叔子面前作嗔状么? 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女人们很快就
  会老的吧? 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男人们会变得娇滴滴的吧? 人原本并不是很复
  杂的吧? 人先虚伪了其后才复杂了吧? 那么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非虚伪地活着不
  可呢? 我虚伪么? 我从前是虚伪的么? 我现在变得虚伪了么? 虚伪的女人能对自
  己负起热情的责任么? 徐淑芳,没谁要求你监视你怎样活着啊! 谁又凭什么要求
  你怎样活着监视你怎样活着呢? 如果他们是虚伪的,他们更凭什么呢? 如果他们
  自以为是有权要求你监视你的,那他们便也必定受着别人的要求受着别人的监视
  ! 那人人都活得很累活得很乏味儿活得很委屈不就是很活该的事儿了么? 那么谁
  还能对自己有着热情的责任? ……
  轻轻的一个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吻……
  活到今天,她只被两个男人吻过。一个是王志松,在北大荒,在僻静的小河
  旁,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她却吓哭了。当年她十九岁。除了他的笨拙和她的恐
  惧,记忆中没再留下任何别的印象。
  可从此以后他便认定了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这么认定了。一个笨拙的吻就占
  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如果这还不算荒唐可笑,那么吻对于女人就真是太可怕
  的事儿。男人们也太混蛋了……那也能叫做吻么? 另一个是郭立强。他是那类绝
  不吻一个还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男人,可能也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决定和她结婚。
  他简直视女人为神圣之物,他自己也想力争做一个神圣的男人。她和他都如圣男
  圣女一般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日,而别人们,包括善良的邻居们都不
  相信他们真的就是圣男圣女。即或人人相信,其意义又何在呢? 后来她将自己的
  肉体在他绝望之极的时候主动奉献给了他。用自己的一个平凡女人的活生生的肉
  体,验证了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那个夜里他们尽吻尽吻,没有什么“轻轻
  的”那一说;同时也验证了他们对彼此亲爱饥渴到了何等程度。那是一个蓝色的
  夜。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冲动的夜。结果第二天
  早晨那个“神圣”的男人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大孩子,喋喋不休地对她说,
  他有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连死都不怕了。并且分明地开始有些向她撒起娇来。
  结果那天早晨他连一架破扬琴也没来得及修好,就被公安人员带走了,就再也没
  回来,永远……
  那个蓝色的夜晚! 她回想起他的时候也更是回想起它。一次次的回想,使那
  个夜晚竞变得像宗教日一样神圣起来,使这个家也变得神圣起来,使这张床也变
  得神圣起来,使每天晚上都睡在这张床上的她,也于近乎神圣的回想之中变得近
  乎神圣起来。这个家竞渐渐地具有了教堂的色彩。正因为如此,她的小叔子不回
  来。正因为如此,她每次对他的挽留,哪怕是最真心实意的挽留,也不可免地包
  含着虚伪的成分,以及生怕触犯了某种神圣的东西,心灵颤巍巍的恐惧……
  那一个蓝色的夜晚! 那一个迷醉的、满足的、血液燃烧的,冲动之中跌宕着
  冲动的夜晚! 一年多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女人的心在寂寞之中老化着,女
  人在寂寞之中渐渐忘却着自己是女人。柔情像呼吸一样,吐出去又吸进来。爱意
  像炉火一样,旺起来立刻又被一铲煤压下去,在心怀内进行悄悄的势将更旺的燃
  烧,煤压不住火。她天生是一个靠爱的自觉才能进一步自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的
  女人。如果说她从前不是,那乃是因为这样的女人的成熟大抵是迟缓的。而她现
  在已经成熟这样一个女人了,已经是这样一个女人了。像一颗成熟得无比饱满的
  果子,悬挂在被折断的枯枝上。
  生命的最生动的最任性的活泼,早已从这个小小的空间消散尽净了。一年多
  的时间,足以从封闭不严密的空间消散更多的东西。
  她不禁又望着墙上的结婚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上帝”和“圣女贞德”的合影。“上帝”到天国去了。“圣女贞德”仍在
  人世间。因为她常常觉得他仿佛是上帝,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她,所以她不敢以
  为自己是夏娃。只能难以胜任地充当“圣女贞德”。同时充当嫂子。夏娃怕上帝。
  而他到天国去之前,却又并没有把她那颗女人的原本极容易充满柔情极容易嚣荡
  起爱意的心收回去带走。上帝也有疏忽的时候么? 她忽然起身,将椅子搬向那面
  墙,踏着椅子将相框从墙上摘了下来。连看也不看,翻出块花布包好,放进了柜
  子里。刚刚坐下,又觉得放在柜里并不妥。于是拿出来,一会儿塞到这里,一会
  儿塞到那里,尽往目光所不及的角落塞,无论塞到哪儿还是觉得不妥。她手持着
  它,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猛转身走到厨房去,挑开几圈炉盖,将它放在炉膛中
  了。她蹲在炉旁,用炉钩子从炉口擞火。擞着擞着,呼地一片红光耀眼,炉火熊
  熊地燃烧起来了。她听到炉中发出了轻微的玻璃的碎裂声。
  不知收藏在何处才好的东西,烧掉是最妥的收藏。她觉得她自己掌握了一个
  生活小常识。
  她很想再喝点酒,她觉得喝了一盅酒之后那种头脑稍许有点发晕的感觉挺新
  鲜,也挺好玩。墙上没有了那照片,她才认为真正不被约束不被监视了,并且觉
  得这是良好的自我感觉。
  她细细地切了一盘菜心儿,拍了蒜放上,浇香油浇醋拌糖。尝了尝,挺有滋
  味儿,挺爽口,挺满意。她又片下了一盘鸡肉,加了该加的作料,一手端一只盘
  子,独自笑盈盈地进得屋来,摆在桌上,就拧开酒瓶盖儿,款款落座,自斟自饮。
  太辛辣。她想,既然算是好酒,太辛辣也值得一醉方休啊! 今宵不醉,更待何时
  呢? ……
  录音机停了。
  那个台湾女人……她叫什么来的? ……邓……丽……君……
  好个娇滴滴的邓丽君! 你也唱得够累的了! 女人向女人撒娇作嗲……忒没意
  思! ……对酒当歌……不行,没歌不行……
  于是她从录音机中“请”出邓丽君,换了一盘磁带。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
  她大声问,习惯地朝那面神圣的墙瞥了一眼。
  墙上一片空白。
  “几何? ……”
  是李白的诗么? 好像中学老师讲过是李白的诗? 李白作这么俗的诗么? 还诗
  仙呢……看来也是一个……大俗人啊! ……
  “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
  也是李白那个大俗男人的诗么? ……初几学的呢? 初二? 还是初三? ……
  她朝窗外看了看。
  明月哪儿去了呢? ……连星也没有……
  “把酒泪( 酹) 滔滔……心潮逐浪高……”
  这又是什么人的诗呢? ……可惜只记住两句……
  没有歌不行! 这么高兴的夜晚··…… 录音机仍不唱,她便站起来,自唱: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飓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唱罢,又斟一盅,壮丽地一饮而尽。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本能地用一只手
  撑住了桌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羽毛,只要那只手一离开桌子,就会飘
  起来。她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啊! 唱到“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
  忠魂舞”,其情不能自禁,离开桌子,摇摇晃晃做舞蹈状,脚下无根,险些倾倒,
  扑于床上。
  她顺势将床单扯下,披在肩头,双臂担之,似袅袅广袖,左舒右展,前飘后
  敛,且旋且舞……
  她醉了。
  10
  一觉陡醒,天已大亮。一抹阳光照在床上,照在身上。见自己和衣而眠,还
  裹着床单,就有些惊诧。撑起松软的身体,坐在床边,闻酒香弥漫,一时不知昨
  晚自己何为。坐着静想了一会儿,不免顿生惭愧,暗笑自己。猛然地记起九点在
  公园门口和小伟相会,她就去洗漱。冷水激面,更加清醒,对镜梳头之际,注视
  着自己,双颊渐红。暗羞于“立伟”变成了“小伟”,这一颗心是怎么了呢? 与
  姚玉慧相反,她没有卷发器,没有系列化妆品,但是她并不因此对自己缺乏信心。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脸还显得挺年轻,挺秀气。那种自己习惯作出的淡淡的微笑也
  挺美好。“还行。”她满意地想。
  看看表,时间尚充裕,得抓紧收拾一下屋子。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又送出
  一个女人的歌声。这小伟,专爱听女人唱的歌! 在歌声中,大敞门窗,散尽了酒
  气,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将桌上的盘子碗筷归拢了罩起来,将床上另铺了一条
  床单,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按习惯擦了一遍并不存在灰尘的家具,复关上门窗,
  开始换衣服。
  她也没有姚玉慧那么多可选择的衣服可选择的鞋。但她仍未对自己缺乏信心,
  她相当乐观地爱护着自己的好情绪。以一位少女要去野游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
  十分随意地打扮着自己。她穿了一件夹克式的米黄色的斜纹布上衣,束腰的,婚
  前买的,一直未穿过。没有面穿衣镜可照,她却能想象得出自己穿着会增添一种
  女性的潇洒风采。“涤卡”过时了,她牢记着他的提醒。今天可不能穿过时的,
  宁肯穿普通布的。九月底,穿裙子是不是太招摇了点呢? 她犹犹豫豫地穿上了一
  条半新的女军裤,还是在兵团时期保留下来的“财产”。不好! 半黄加草绿,准
  像只蚂蚱! 便又脱了。
  九月底就九月底! 九月底也要穿裙子!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十一”庆祝游
  行老师还要求女同学们一律穿裙子呢! 何况今天又温暖又明媚! 于是她穿上了一
  条蓝色的“的确良”裙子。是他不久前给她买的,说是西服裙。“涤卡”过时了,
  “的确良”大概没过时吧? 否则他也不会给她买。“的确良”要是也过时了,那
  人们还穿什么? 那不甘落伍的女人们不是该因衣着天天发愁了么? ……
  她认为自己还是穿上了那条裙子好。夹克式大翻领女上衣,内衬着雪白的圆
  领衫,下着西服裙,所有她那些普通的衣服中,这无疑是最佳的搭配方案了。脚
  和腿呢? 要不要穿袜子? 穿长袜子好还是穿短袜好呢? 她很自豪于自己的双腿,
  它们大大显出了女人的修长之美,如两段象牙一样白一样光洁。她决定不穿袜子,
  赤足穿上了一双黑色的高跟塑料凉鞋,她觉得自己挺拔了起来。那双极便宜的鞋
  更加衬托出了她双腿的修长之美,脚足的束秀之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首先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因
  为青春尚在,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焕发。女人的美还在,女人的魅力还在;其次
  才是一个待业的女人。生活将给予她的希望和机遇,可能要远远比那些虽然有工
  作,但已永远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失去了魅力的女人多得多。她起码有三条理由
  不再将自己看成一个生活中的苦人儿,一个可怜虫。
  啊哈“尤斯”,啊哈“尤斯”,嘿! ——嘿! ——嘿——录音机里,一群男
  女在快乐地嚷叫。
  尤斯——什么意思呢? 不懂。然而那种嚷叫是很扇动人的情绪的,像运动场
  上的啦啦队在喊“加油! ”、“加油! ”……
  难怪小伟说如今生活里没有音乐怎么行! 她关了录音机,找出放在柜子最底
  层的那包钱,从中抽出了五元,想了想,怕少,又抽出了五元;然后写了一张借
  条,夹在那一沓钱中,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她明白,那笔钱她是不能随便动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是公款,是意向尚不明确的事业的基金。
  她走出家,锁了门,恨不得一步就迈出院子,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