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353
  “那是因为你不愿更多地理解我。”
  “也许这对你我都更好些。”
  又是一段相当长久的沉默。
  他自顾自地喝着他的茶,续了一次水。
  “你就不想向我证明你的做法是正确的吗? ”
  “今天晚上我没太大的把握。”
  “试试看。你不妨试试看。”
  “你真心鼓励我? ”
  “谈不上鼓励,是一个建议。如果你今天晚上的努力不成功,大概你以后也
  没有多少成功的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我只有今天晚上这一次机会? ”
  “机会倒还会有,成功的希望将一次比一次小。还是试试吧。”
  “我必须那么做。”
  “非那么做不可? ”
  “非那么做不可。”
  “像你入党的动机一样,也是某种手段? ”
  “我现在越来越认为那都没什么可耻的。我已经开始崇拜手段。”看了她一
  眼,他补充道,“但我不会做恶棍。”
  “这一次又要达到怎样的目的呢? ”
  “一切如愿的话,我能当上秘书处副处长。”
  他们的语气都很平和。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在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是在
  努力要达到最深入的理解和被理解。
  “也是你那个圈子里的高参们帮你策划的吧? ”
  “是的。如今我离不开他们,今后更离不开他们;离开他们我看不到自己的
  前程。我的竞争对手有好几个,他们有后台,有当官的老子,有裙带关系,有人
  缘基础,有八面玲珑的处世经验。他们能够纵横自如,上下捭阖;在这些方面我
  根本比不上他们。我要一举压倒他们只有借助社会舆论,形成我的优势,把自己
  树立为一个正面的新闻人物,树立为一个崇高的典型。我这样做一半也是为了你。”
  “夫贵妻荣? ”
  他冷笑了:“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就不会用你那种讥讽的语调说出这四个
  字。夫贵妻荣,古今中外,历来如此。起码一百年内,在中国也还会如此。妻能
  贵,夫也荣。可你贵不起来了,我还能指望你‘贵’起来么? ”
  “你大概是指望不上了。”
  “可我给你的指望,将来要比副处长更多些。”
  “你会后悔的。”
  “我会感到内疚,但绝不后悔。”
  “你也出卖了自己的高尚。”
  他又冷笑了:“高尚? 高尚有什么实际价值? 再深问一层,高尚又是什么?
  雷锋做过多少高尚的事? 但他生前才不过是个上等兵! 他所做的那些高尚的事,
  如果不记在日记里,如果他的日记不被大量出版。谁又知道他很高尚? 谁又承认
  他很高尚? 雷锋如果现在还活着,如果他活着就想出版他的日记,我看他照样得
  请客送礼,拉关系走后门! 如果他不想一辈子当一个高尚的上等兵,照样也得做
  点不那么高尚甚至可气的事! ”他说得有些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我们共同
  抚养了一个别人抛弃的孩子,我们为这个孩子操了那么多心! 有谁感激我们? 有
  谁承认我们高尚? 宁宁会感激我们么? 不会! 他不知道,他也就无需感激我们!
  他的亲生父母会感激我们么? 也许他们早就把他忘了! 根本不再想到他了,现在
  又有了一个儿子或女儿,生活过得比我们还满意! 我们付出了,我们不得到些什
  么,我们就太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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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你不但把我研究得很透彻,而且把社会研究得也很透彻了! ”她站起
  来走到另一房间门前,推开门往屋里看了一眼,确信儿子仍睡着,又走回到沙发
  那儿,但却没有坐下去。
  “我不是没考虑过后果,”他又说,“我考虑过。这对宁宁并没有什么。人
  们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记的。除了我们,不会有人在十年后仍关心宁宁。即使宁
  宁将来知道了他的身世,我们有理由要求他更加爱我们。再说,我那篇文章中也
  提到了你,整整一段,四百多字,是这样写的——我的妻子吴茵,为了这个孩子,
  付出的牺牲比我更大。她是一个无私的女性。她具有一位好母亲的许多美德……
  不信你看底稿……”他拉开抽屉,翻找底稿。
  “别找了。”她说,“你睡吧! 我完全相信你是那样写的。
  我……想出去走走……散散步……“
  “散……步? 这么晚了,外边还下着雨……”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雨不大,我穿上雨衣就是了。”说着,从门后摘
  下雨衣,搭在手臂上往外便走。
  他抢前一步,挡在门口,神色不安地说:“吴茵,为这件事,你可别想不开
  ……”
  “什么意思? ”她微微一笑,“怕我产生自杀的念头? 你大错特错了,我亲
  爱的丈夫。我那又何必呢? 你太低估我了。我那样做不是太小心眼了么? 我不过
  就是想在雨中散散步……而已……”
  “那……我陪你……”他显出还不放心的样子。
  “不用。我想单独散散步。”
  她拨开他,走了出去……
  雨,温柔的雨,在这个八月的夜晚不张不扬地下着,淅淅沥沥地下着。像天
  上一位神父应付差事地掸向人间的圣水。
  她在马路上漫然地走着,并不戴上雨衣的帽子,任凭雨点吻她的头发。静悄
  悄的马路上幽灵似的飘过来一个行人,撑着伞。从她身旁飘过时,她才从四条腿
  看出,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伞下发出一个女人哧哧的笑,和一个男人梦呓似
  的话:“你真好……”
  男人需要某一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大抵总是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
  为了连女人自己也根本不相信的阿谀奉承,女人就将自己的身体回报。她想,女
  人真是既精灵又愚蠢的小动物,而男人们爱的正是她们这方面的愚蠢。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江畔。江桥像钢铁的胳膊,从对岸的黑夜中伸过来,单掌
  撑住江堤,仿佛要将大江挟走似的。夜的黑暗,掩饰着江的湍急。堤灯映亮大江
  一段段飞驰的鳞躯。
  不知为什么,她想走过江桥去,走到对岸的黑夜中去。好像那隔江的黑夜里,
  蜷伏着一个斯蒂芬斯,它召唤她去猜破一个谜语。
  当她一步步踏上江桥,守桥的卫兵从岗亭中迈了出来,拦住她问:“这么晚
  了,还过江去吗? ”
  一束手电光照在她脸上,她被晃得转过了身。
  “对不起……”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卫兵的声音有些歉意,那是年轻的声音。
  她转身说:“不一定过去,就是想到桥上走走。”
  “走走? ”
  “嗯。散步。”
  “散步? 回家去吧! ”
  “为什么? ”
  “不为什么。回家去吧! ”
  “究竟为什么? ”
  “哪有这么晚,还下着雨,一个女人独自到江桥上来散步的? ”
  “我不是穿着雨衣吗? ”
  “我看见你穿着雨衣了……回家去吧! ”
  “怀疑我身上藏着炸弹? ”
  “你千万别误会,我可没那么想……前天,也是这么晚,也是我站岗,一个
  姑娘,也说要到江桥上走走,结果……江面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根本没法
  儿救她……”
  “你怕我和那姑娘一样? ”
  年轻的卫兵吞吐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真是个好心眼儿的小伙子。她想。
  “那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行吗? ”
  “行。”
  她伏在水淋淋的铁栏杆上,望着江。江好似消失在大地的黑暗中了,只有视
  点所及的地方,闪烁着云母般的光。
  倏然,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她欲翻身跳下去。这股冲动很猛烈,简直难以
  抗拒。幽黑的江流中,好似向她发出着一种巨大的诱惑,诱惑得她心旌招摇。她
  并不是想死,绝不是想死,她想飞。想如同一只江鸥似的,刷地展翅从桥上俯冲
  下去,箭镞一般地飞走……
  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地紧紧地抓牢水淋淋的铁栏杆,不敢稍微放松。
  她的头开始晕。
  一条手臂轻轻揽在她的腰际:“回家吧! ”
  她放开了铁栏杆,由于头昏,闭上了眼睛,不由得往后靠在那年轻卫兵的身
  上。
  一只手扯下了她的雨衣帽子,一张男人的脸贴在她脸上。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猛地转过身。
  刺刀在黑暗中闪光,年轻的卫兵站立在岗亭旁。
  面对面的,是丈夫。
  “你出来这么久了,我不放心。”他撑着伞,一条手臂仍揽在她腰际。她的
  头还是有点晕,在他的挟持下,她机械地随他离开桥栏。
  “请等一下。”年轻的卫兵拦住了他们,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
  “我是她丈夫。”
  “他是你丈夫吗? ”又问她。
  “是……”机械地回答。
  年轻的卫兵这才让开了去路,望着她和他踏下江桥台阶。
  她回头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
  为什么非要说这么一句? 她不十分明白,甚至十分不明白。
  她没有听到回答,只最后瞥见了刺刀的闪光……
  她和他一路没说一句话。
  回到家里,她脱下雨衣,又在沙发上坐下了。
  他站立在门口看了她一阵,又坐在床边上,并且又低着他的头。
  终于,她开口道:“你是在忏悔吗? ”
  他缓缓抬起头,盯住她的脸,坚定地说:“我不忏悔。”
  “你过来,我们谈谈。”
  他服从地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将右手放在茶几上。
  “你不觉得你活得很累吗? ”她问,声音很低。
  “很累。难以想象的那么累。”
  “我怜悯你。”她抚摸着他放在沙发上的那只手。
  “有时候我也怜悯我自己。”
  “我不能再和一个我所怜悯的男人做那种事,即使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
  “哪种事? ”
  “床上的事……你在乎吗? ”
  “我在乎。”
  “很在乎? ”
  “很在乎。”
  “我真感到对不起你。但是我不能够……那会使我觉得像与一个可怜的小女
  孩搞同性恋一样别扭……”
  “你的意思是说……离婚? ……”
  “不。现在我如果和你离婚,对你很不利。你眼看将获得的一切,也许全成
  泡影。对不对? 何况,我们都有责任为宁宁多想一想。否则宁宁这孩子的命运太
  不幸了。我们仅仅从道义出发,也该保护这孩子的小心灵不再受到任何摧残,对
  不对? ”
  他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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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今天起,我和宁宁住那间小屋,你自己住这间大屋。我仍负责买菜、做
  饭、洗衣服、一切家务。包括对宁宁的种种义务……
  我们仍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我也仍然礼貌地招待你的客人……“
  “而实际上你已不是我的妻子了? ”
  她抚摸着他那只手。
  “这和离婚有什么两样? ”
  “这很虚伪。”她说,“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哪怕我恨你也好啊! 可我
  连恨你都不恨你了,我心中对你只剩下了一种感情……怜悯……”
  他用双手抓住她那只手,说:“吴茵,原谅我! 我想不到……结果竟这么严
  重……”
  “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她使劲儿抽出了她的手,“完全是因
  为我把事情看得很严重,你才也觉得严重了,对不对? “
  她站了起来。
  他仰脸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又说:“你不是认为我不高兴几天,发一顿脾气,事情就会过去的吗? 但
  愿能如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朝这方面尽量努力,啊? ……”
  她说完,便走入了小屋。
  他也缓缓站起来,跟进了小屋。
  她说:“你连对我的一点起码的尊重都不保留? ”
  他说:“让我看看我们的儿子。”
  她说:“儿子睡得正香,别弄醒他。”
  他说:“你开灯,让我好好看看他,只是看看。”
  于是她开亮了小屋的灯。
  于是他走向儿子的小床,俯身注视着儿子。缓缓地,他双膝弯曲了,跪下去
  了。他将他的脸贴在儿子的脸上。
  她靠着门框,怜悯地望着他。
  他开始亲吻儿子。
  她说:“别弄醒他。”
  他站起来,低着头,一步步退了出去。
  她说:“睡前别再喝茶了,要不你又失眠。”
  他什么也没说,替她关上房门。
  她关了灯,站在门旁,一只手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