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248
  大半个城市。对她的频频迟到,领导和群众都已不觉奇怪,她也不在乎了。她的
  紧张第一次无所谓地松弛了,难得从容,何不从容呢? 她记不清跟他商议过多少
  次,希望他能将儿子转到他单位的托儿所。不必带着儿子上班,她也就不至于经
  常迟到了。可这件事分明使他很厌烦。
  “得了得了,我自己的许多正事还顾不过来呢! ”
  每次商议都以类似的话告终。所幸儿子的入托生活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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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我是不是很笨啊? ”很悲哀的语调。
  “宁宁不笨。谁说宁宁笨了? ”
  “你。”
  “我? 妈妈什么时候说你笨了? ”
  “昨天晚上,你对爸爸说我笨,你还哭了。妈妈你是因为我笨才哭的么? ”
  “你……你不是睡着了么? ”
  “我装的。”
  “为什么要装? ”
  “我睡着了,妈妈才会睡。”
  她不由得将儿子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我自己穿的衣服。”
  “宁宁一点儿也不笨。宁宁不是自己能穿衣服了么! ”
  “被子也是我自己叠的。”
  叠的挺整齐。她还以为是丈夫叠的,以为是丈夫替儿子穿的衣服呢。
  “其实我自己会穿衣服,自己会叠小被,是你总替我穿,总替我叠……我什
  么都会! ……”
  儿子忽然哇地哭了。哭得相当委屈:“我今后再也不让你替我做什么事了,
  也不许你对爸爸说我笨……”
  她那一颗母亲的心在儿子委屈的泣述中受到了微微的震撼。
  倏忽间她想到了那些大风天大雨天大雪天,儿子怎样和她等公共汽车挤上公
  共汽车挤下公共汽车的种种情形。连儿子也学会了在她怀抱中伸出一双小手去拽
  扯那些拥塞住公共汽车门的男人们的帽子衣领或女人们的头巾围脖。连儿子也学
  会了用哀求的语调叫喊:“让我们上去! 让我们上去吧! ”或“让我们下来! 让
  我们挤下来呀! ”连儿子也懂得了鼓励她:“妈妈,快走,要不你又迟到了,我
  也又迟到了! ”或者自强地说:“妈妈,别抱着我了,我自己走,咱俩比赛谁走
  的快! ”有多少次啊,儿子吃不上托儿所的早饭,她却连往儿子兜里塞几块饼干
  都没想到。又有多少次,由于大雪或大雨所阻,交通中断,儿子和她一样,晚上
  八九点钟才回到家里,不是全身淋得像落汤鸡,就是嘴唇冻肿手足冻僵。可是儿
  子从来没抱怨过,儿子还不会抱怨生活;儿子更不忍抱怨她这位被生活的鞭子驱
  赶得疲于奔命的母亲。儿子这还是第一次向她泣述自己内心里的委屈,乃是因为
  儿子在夜里听到她说他“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儿子是有权在听到这样的话后
  向她泣述委屈的。六岁了的儿子尽管还不会看表,但是善于忍受生活。这在今天
  该是一个孩子的了不起的优点啊! 她搂抱着儿子,心里觉得仿佛是搂抱着一个完
  全值得信赖的生活的伙伴。
  “乖宁宁,原谅妈妈,妈妈说得不对……妈妈向你道歉……”
  “妈妈,爸爸在桌上给你留了字! ”
  她走到桌前,见一张稿纸上写着草草的两行字——今晚我有事,在外吃晚饭,
  九点后归。
  有事……
  什么事……
  他的事。“正事”。他有越来越多似乎与她无关的事了……
  她没动那张纸。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留言。
  她和儿子从从容容地离开了家。母子俩手牵着手,一边说话一边走。她觉得
  儿子今天早晨起长大了好几岁。她暗暗下决心,从今天开始,直到儿子向托儿所
  告别那一天,要让儿子和她一起充分享受从容而出从容而归的愉悦。她极少能享
  受到这种愉悦,儿子也极少能享受到这种愉悦。在过去几年的日子里,生活的鞭
  子不但频频抽在她身上,也抽在儿子身上。这么小的年龄,竟也活得那么紧张。
  “宁宁,你累了? ”
  “妈妈,我一点儿也不累! 我都快六岁了,再也不用妈妈抱着我走路了! ”
  “妈妈不是问你这会儿走的累不累,妈妈是问你……问你……
  活得累不累? “
  “不累。一点儿都不累。妈妈,有人活得很累是么? ”
  “是的。有许多人都活得很累。”
  “妈妈,那你活得也很累,是么? ”
  “……”
  “是不是呀? 妈妈。”
  “是……”
  “妈妈,我不要你活得那么累! ”
  “……”
  “妈妈,你昨天晚上哭了是不是因为累的? ”
  “是……”
  “妈妈,我心疼你。”
  “宁宁,许多孩子的妈妈,都是活得很累的女人。”
  “妈妈,你活得顶累顶累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你睡觉,我守着你行么? ”
  “……”
  “妈妈,你说话呀! ”
  “行啊。”她叹了口气,低头望着儿子仰起的小脸儿,苦苦一笑,“妈妈活
  得顶累顶累的时候,妈妈就睡觉,让宁宁守着妈妈。”
  儿子默默地向她伸出了小手指。
  她明白儿子的意思,也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与儿子的小手指钩在一起。
  儿子庄严地说:“拉钩是谁,一百年,不后悔! ”
  她不禁又苦笑了起来。她忽然因为自己是一个母亲,仅仅因为自己是一个母
  亲,而觉得非常自豪。
  路过一家门面素雅的西餐厅,她牵着儿子的手走了进去。餐厅内很清洁,人
  不多,播放着《搭错车》。她和儿子占据了一张餐桌。儿子习惯地坐在她身上。
  她轻拍着儿子的肩说:“宁宁,你已经长大了。妈妈要求你像一个大人一样,坐
  在妈妈对面,而不是坐在妈妈身上,行么? ”
  “行! ”儿子立刻蹦下地,坐到了她对面。当然,是爬上椅子的。
  “儿子,你想吃什么? ”
  “想吃……沙拉! ”
  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在家里照着菜谱做过一回沙拉。儿子便认定那是世界上
  最好吃的东西,尽管她做得一点儿也不高明。以后再也没心思做,但再吃沙拉却
  成了儿子的夙愿。这正是一家西餐厅,儿子的夙愿能够实现。她想:今天旷半天
  工是多么值得! 她以手招来服务员,点了一盘沙拉,一盘牛尾汤,一盘烤鱼片,
  一盘果酱面包。
  儿子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她第一次带着儿子在很体面的餐厅吃饭。望着儿子食欲很好的吃相,她
  在心里对儿子说:宁宁,宁宁,为了你,妈妈付出了很多。虽然妈妈有时候心里
  觉得挺委屈,但是仍愿为你付出更多!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
  有你,没有你哪有我,不是你把我抚养我的命将会是什么? ……
  酒干了倘卖勿……
  红极一时的歌坛新星小程琳,将这首台湾流行歌曲唱得那么有情有味。她崇
  拜歌星甚于崇拜电影明星,一个人能唱着歌活,那是多么的幸福! 今天她自己的
  食欲也很好。然而那盘地道俄国风味的牛尾汤她和儿子却没喝光。结账的时候她
  从钱包中付出了三十元( 前天刚发工资) ,找回了大小不同的三枚钢崩儿。
  离开餐厅前,她严肃地对儿子说:“宁宁,你看见了,妈妈付三张拾元的钱,
  可找回来的就是这三枚钢崩儿,八分。你知道三十元是多少钱么? ”
  “知道。”儿子也严肃地回答:“三十元是三张拾元的钱。”
  “非常正确。三十元是三张拾元的钱。可是你知道妈妈一个月才能挣几张拾
  元的钱么? 七张。只能挣七张多几元,一个月。
  所以,妈妈不能经常带你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也许很长很长时问内都不能带
  你再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了。妈妈挣的钱每个月还要付房费、水费、电费,换煤气、
  买粮食,买菜。如今菜很贵,冬季,妈妈每天挣的钱还不够买一斤韭菜的。你明
  白么? “
  “明白。”儿子大人般庄重地回答,但立刻又发问,“那么爸爸挣的钱都干
  什么用了呢? ”
  “爸爸挣的钱么……”
  他挣的钱比她多,一百余元。他每个月却只交给她五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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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五十元,她也不知道他都干什么用了。她不愿追问他。他和他那个圈
  子之间的关系,得靠经常在一起“撮一顿”巩固着。在今天,任何一类圈子都建
  立在“经济基础”之上。在此基础之上结构着其他种种利益,或可认为是“精神
  变物质,物质变精神”。这种付出是“有奖储蓄”。她太了解了,所以不愿追问
  他。
  儿子偏偏固执地追问她:“那么爸爸挣的钱都干什么用了呢? ”
  “男人用钱的地方是很多的。”她只有如此回答。
  “我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很多么? ”
  “这……那就要看宁宁长大了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
  “我长大了挣钱全给妈妈! ”儿子大声说。
  好一个豪爽义气的儿子! 她笑了。今天旷半天工真是太值得了! 为此连续扣
  三个月的奖金也值得! 因为她从儿子那些幼稚的话中,发现了儿子身上原来具有
  着一个儿童的不寻常的美点。是的,那都是美点,都是不寻常的,也都是令她觉
  得意外的,令她深受感动的。女人的心通常是最容易被儿童所感动的;而儿童感
  动她们的又往往是只有体现在儿童们身上才美的纯真和幼稚。女人天生是儿童的
  良友,她从儿子身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那乃是一种欣慰的满足。她认为儿子果
  然长大了,已经能像一个男子汉似的跟她谈话了,而这对于女人无疑是种快活。
  何况今天她与儿子所谈的内容,在家里,在丈夫面前,是不能够进行的。
  酒干了倘卖勿……酒干了倘卖勿……酒干了倘卖勿……
  小程琳真是唱得不错。幸运的小女人! 她笑着举起了没有喝完的可乐杯,目
  不转睛地望着儿子的脸。
  儿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
  她有点遗憾。多少有那么一点点儿遗憾。漂亮对一个男人究竟好抑或不好,
  究竟重要不重要,她吃不大准。但对女人无疑是存在着危险的。漂亮的男人倘若
  不是女人的俊友,很可能就是女人的天敌;正如漂亮的女人倘若不是男人的佳侣,
  很可能就是男人的天敌一样。她希望儿子将来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而是一个正
  直的男人。正直是美。美超越漂亮之上。同时暗暗祈祷:儿子,儿子,你将来可
  千万不要伤害女人,不要伤害女人们的心,不要成为她们的天敌。女人们的心所
  受到的一致伤害,究其本源都来自于男人们。即使除去男人们,女人们的天敌也
  够多了,包括她们自身亦是她们的天敌。如果她们中的某些有罪孽,另外的许多
  女人早已替她们赎罪了。如果她们中的某些应该受到惩罚,另外的许多女人早已
  替她们遭到打击了。而男人施于女人的最惨重的伤害,却往往落在善而弱的女人
  身上。男人根本无法伤害到一个坏女人的心,他充其所能不过是杀死她罢了……
  “妈妈,你又发愣了? ”
  又? ……又么? “宁宁,妈妈时常发愣? ”
  “嗯。”
  是这样……还时常冷笑——这一点是经丈夫指出的。时常发愣……时常冷笑
  ……这不好,很不好。爱发愣而又爱冷笑的女人。
  连上帝大概也不会喜欢! “妈妈你还在发愣。”
  你还在冷笑——他不是上帝的化身……
  “妈妈在想。”
  “想什么呀? ”
  “妈妈在想,宁宁应当和妈妈碰一下杯是不是? 你今天说了许多使妈妈心里
  高兴的话! ”
  儿子毫不迟疑地也拿起了可乐杯,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似的,乐意而矜持地
  和她碰了一下杯。玻璃钢的杯子,发出了清脆悦耳的一声响。
  “干么? ”
  喏喏喏,这可不是男子汉的话。
  “当然! ”
  儿子杯中的可乐不多。儿子扬颈作豪饮状,一口气儿喝完,还朝她亮了亮杯
  底儿。
  她也朝儿子亮了亮杯底儿。
  儿子笑了。
  她笑了。
  “走吧,儿子。”
  “走。妈妈。”
  她习惯地牵儿子的手。
  “妈妈我不要你领着我走! ”
  儿子摆脱了她的手,迈着大人那种自信的步子,和她并进。出门时,儿子抢
  先推开门,用自己的小身体抵住弹力很大的门,让她先走出。她无意识地回了一
  下头,见那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模样的服务员正羡慕地望着她。
  女人们,羡慕我吧,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