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224
  严晓东放开守义那宝贝儿子,端起酒杯默默地喝。
  “晓东有点喝多了……”秀娟替王志松觉得难堪,继续打圆场。
  守义则狠狠踩晓东的脚。
  严晓东这才开口:“多少? ”仍不看王志松,看自己的杯。
  “一个数。”
  “一千? ”
  “一万。”
  “一万? ……”严晓东终于抬起头,仿佛听错了疑问地注视着王志松。
  “对,一万。别人那儿我也能借到,但你是哥儿们,借你的仗义。”王志松
  说完,端起杯,但只是将杯凑到嘴边,想喝不喝的,两眼依旧盯着严晓东。
  “你借? 还是别人借? ”
  “何必问那么详细呢? ”
  “不明不白的,我不借。”
  “好吧,既然你非想知道,我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为我们局里一个头儿借,
  他儿子出国,要多换些美金带出去……”
  严晓东转动手中的杯,沉吟着。
  守义和秀娟一齐瞧着他。王志松借的数目太大,而且是为别人借,夫妻俩觉
  得都不便多言。
  王志松又说:“晓东,我可向我们头儿夸海口啦! ”
  严晓东微微扬起脸,仍沉吟着。他是在心里盘算,一下子能否拿出一万元钱。
  虽然他是个财神爷,但十四万存的是死期。
  “先给你六千,三天后再给你四千……”他终于开口。
  “我借一万,你先给我六千,你这不等于变相回绝了我么? 拿出一万对你还
  为难么? ……”王志松期待地笑着,话中不无弦外之音。
  “三天后还不成? 也不至于那么急吧? ”姚守义比严晓东更听出了王志松话
  中的隐含意味儿,替严晓东软中带刺地抢白一句。
  他也觉得王志松是变了,变得说话也不阴不阳的了。
  “不急我犯得着求他么? ”王志松不满地看了姚守义一眼,复盯着严晓东说,
  “借一万,还你一万二,怎么样? ”
  严晓东有几分违心,也真有几分为难。他冷冷地问:“那二千谁还? 你? 还
  是你们头儿? ”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王志松保你不白借! 我绝不欠你情! ”
  “你当我是放高利贷的! ”
  “就算你放一次高利贷,我借一次高利贷,有何不可? 各得其所嘛! 我知道
  干你们这一行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充义气……”
  严晓东突然将杯中的剩酒朝王志松泼过去,一点儿没浪费,全泼在了王志松
  脸上。他猛地站起,手指着王志松,激怒得说不出话。
  王志松呆若木鸡,一时忘了掏手绢擦脸。
  守义妈端进一盘浇汁鱼,见状不禁愣住。
  严晓东看了守义妈一眼,说:“大娘,您老多担待! ”随即将脸转向王志松,
  愤慨慨道,“王志松,从今往后,我再认识你,我严晓东不是人养的! ……”
  他一只狮子似的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的老父亲,来到了南岗区中山路一百七
  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局级干部们住的大楼内,在三。二单元与
  “新潮服装店”店主的老父亲也喝着酒。
  半瓶“五粮液”早已被两位退了休的老工人缓斟慢饮对付光了,晓东爸又开
  了一瓶。
  守义爸说:“我不喝你那熊儿子的酒! ”
  晓东爸说:“当然不喝兔崽子的酒! 我与他经济独立,这是我自己买的酒,
  正宗‘二锅头’! ”
  守义爸说:“对,经济独立对! 你是党员,免得以后被儿子沾上个‘四不清
  ’,丢党的脸! ”
  酒菜穿肠过,党性留心间。他们都喝到量了。
  守义爸指着用花布罩起来的“伟大的女奴”,醉眼乜斜地问:“那……那是
  什么? ……”
  晓东爸回头看了看,说:“奶奶的……”想到自己已然是在党之人,便将最
  后那个不雅的字卡在牙关。
  “嗯? ……”
  守义爸指着的手却不放下。
  晓东妈赶紧从侧室走过来,接着晓东爸的话胡乱搪塞:“那呀,是晓东他奶
  奶的……遗像啊。请人画的……没画完呐……”
  勾得守义爸想起了守义他奶奶,心中难过,“唉”了一声,虔诚地说:“不
  管画没画完,我得给你们老太太磕个头,也算给我们那老太太磕了个头……”说
  着便跪。
  慌得晓东爸晓东妈急忙阻止。
  他怪生气的:“拦我干什么? 拦我干什么? 你们老太太,不就等于是我们老
  太太么! ……”
  无奈,只得由着他性,随他恭恭敬敬地跪下,给“伟大的女奴”
  磕了三个响头……
  14
  待重新斟满两盅酒,晓东爸擎起酒盅问:“你知道不? 你那个宝贝儿子,在
  整党群众会上,口口声声叫共产党是‘贵党’! 还劝咱们党修改党章,将全心全
  意为人民服务改成半心半意! ……”
  在党了的晓东爸,对如今些个年轻人的“反党言论”心里火大着呢! 正因为
  常听到种种的“反党言论”,他竟不好意思对人公开自己的党员身份,包括对儿
  子。仿佛这么大岁数倒入了党,如同从自由市场买了一捆削价处理的小白菜,家
  里外头,他在自觉地作着“地下党员”似的。
  守义爸也擎起了酒盅:“你那宝贝儿子跟我儿子一路货! 你知道不? 晓东他
  口口声声叫咱们党‘老共’! 你,我,啊? 都成了‘老共’啦! ……就因为他这
  话,我才从家里憋着气出来! ……”
  晓东爸一口酒到了嗓子眼没咽下去,扑地喷出来,涨得脸色通红,咳嗽不止
  ……
  一九八六年,中国依然是最政治化的国家之一。
  一九八六年,无论想要从自己身上剥下政治这张“皮”或想要裹紧政治这张
  “皮”的中国人,都似乎同样觉得徒劳无益。
  两位信仰过共产党,也疑惑过共产党,还有七分信仍有三分疑惑,可以说主
  要是怀着老工人对共产党的仗义入了党的老父亲,吃不准他们自己可敬还是可笑,
  吃不准他们的儿子究竟算是好儿子还是坏儿子了……
  第五章
  1
  据统计,A 市二十五岁至四十五岁的男人与同龄女人的比是8 :5 。社会学
  家们呼吁对男人的明显偏多应引起足够重视。未婚的女人们哀叹真正的男人太少,
  找到有男子气的丈夫十分不易。
  而已婚夫妇依然希望生男莫生女。几年前摆地摊叫卖“净胡膏”的江湖骗子,
  如今诡秘地推销“美须灵”。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自认为是美男子。胸毛浓密的
  男人开始喜欢大敞领上衣,并且不穿背心。如果有专门出售假络腮胡子假胸毛的
  商店开张,一定顾客盈门,生意兴隆。也许不惜花钱在这方面的女人比男人还多。
  女人比男人更希望男人是男人。
  男人,大抵将女人当做自己的镜子,喜欢照镜子的男人绝不少于喜欢照镜子
  的女人。女人常常一边照镜子一边化妆和修饰自己。男人常常对着镜子久久地凝
  视自己,如同凝视一个陌生者,如同在研究他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女人既易于接
  受自己,习惯自己,钟爱自己,也总想要改变自己。男人既苦于排斥自己,怀疑
  自己,否定自己,也总想要认清自己。女人相信镜子,男人相信女人的眼睛。
  大多数女人迷惘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个男人。
  大多数男人迷惘地寻找着自己。
  男人寻找不到自己的时候,便像儿童一样投入女人的怀抱。
  男人是永远的相对值,女人是永远的绝对值。女人被认为是一个女人之后,
  即或仍保留着某些孩子的天性,其灵魂却永远不再是孩子;所以她们总是希望被
  当做纯洁烂漫的儿童。爱人被认为是一个男人之后,即或刮鳞一样将孩子的某些
  天性从身上刮得一干二净,其灵魂仍趋向于孩子;所以他们总爱装男子汉。事实
  上哪一个男人都仅能寻找到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很小的一部分。正如哪一个女人
  都不能寻找到一个不使自己失望的“男子汉”一样。男人的大部分是女人给予的。
  女人是男人的小数点,她标在男人一生的哪一阶段,往往决定一个男人成为什么
  样的男人。夸父若有一个好女人为侣,他可能不至于累死。而女娲并未靠男人相
  助,也出色地补了天。男人设计着世界,女人设计着男人。一个民族的女人设计
  着一个民族的男人。一个男人的女人设计着这一个男人。
  我们看到高大强壮伟岸挺拔的男人挽着娇小柔弱的女人信心十足地行走,不
  要以为他是她的“护花神”、她离了他难以生活,其实她对于他可能更为重要,
  谁保护着谁还不一定。
  爱神、美神、命运之神、死神、战神、和平之神、胜利之神、艺术之神都被
  想象为女人塑造为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勘查人类的心路历程,在最最成
  熟的某一阶段,也不难发现儿童本性的某些轨迹。实乃因为人类永远有一半男人。
  女性化的民族如果没出息,不是因为女人在数量上太多,而是因为男人在质量上
  太劣。
  一个苦于寻找不到自我才投入女人怀抱的男人,终将会使她意识到,他根本
  不是她要寻找的男人。对于负数式的男人,女人这个“小数点”没有意义。
  女人给她的男人也给她自己生一个孩子,她才会感到她对他的爱以及他对她
  的爱,不再是小狗式的亲昵而已。孩子是女人对男人的最美好的赠予,也是男人
  对女人的最美好的赠予。她通过他对孩子的爱,更深地领悟他对自己的爱! 她会
  从他身上看到充满热情的责任感,也将欣慰地看到使他成为堂堂男子的一切可贵
  品质。男人,女人,孩子,是结构成一个完美家庭的牢固的三角架。
  所谓“男子汉”的嬗变过程——孩子出世了,男人不再像孩子了。
  这个诞生带来那个成熟,是孩子夺走了男人身上属于孩子的许多天性。男人
  是女人和孩子共同教养成的。
  王志松将当父亲的乐趣留给自己充分体会,将父母共同的责任完全推卸给吴
  茵,并且行使对她的监督权和批评权。
  婚后第三天,他从徐淑芳那里抱回了宁宁。宁宁才两岁,在徐淑芳那里寄养
  了一年。
  他抱起宁宁往外走时,宁宁不干,向徐淑芳伸出两只小手,着急地叫:“妈
  妈,妈妈,妈妈……”
  他迈不出门坎去。
  他不禁转过身望着徐淑芳。
  她的脸比郭立强死后的最初几个月稍许明朗了些。悲哀被女性内心的刚强从
  她那张脸上逼退了,但也仅仅是逼退了而已。一部分逼退到心灵深处,一部分逼
  退到眼里。心灵深处已再无法容纳。眼里那一部分便凝聚在眼里,占领在眼里,
  使她的双眸忧郁而沉静。
  “是我不好……”她说,声音很低。
  “什么不好? ……”
  “教宁宁叫我妈妈……”
  “这有什么! ”
  “你心里没不高兴吧? ”
  “怎么会不高兴呢? 这一年宁宁多亏你抚养。”
  一年……整整一年……多么不容易的一年啊! 对她是不容易的一年,对他也
  是不容易的一年,对吴茵更是不容易的一年。吴茵由于“一机厂事件”的历史债,
  失去了记者证,下放到印刷厂。他由于吴茵,愤而辞职,当时刚找到了活儿,给
  一家被盗了两次的商场打更,天天夜里冒着很可能“再来一次”的凶险。
  他说:“宁宁胖多了。”
  “是么? ”她微笑了一下。这一笑流露出一点儿欣慰,这一点儿欣慰也交织
  着忧郁。
  “宁宁,跟爸爸去,好乖……”
  “不,不! 妈妈,妈妈! ……”
  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儿童大抵选择后者。
  “我今天不抱他走? ”
  他期待她的回答。
  她沉默。
  他便将宁宁放下了。
  “你还是今天就抱他走吧。”
  她虽然这么说,却将宁宁抱在自己怀里。
  他犹豫片刻,说:“也许……你抚养他更好? ……你决定吧,反正我们都是
  为这孩子……”
  她缓缓放下宁宁,走到窗前,背对他望着窗外。四月,窗前小院里的积雪尚
  未化,快厚到窗台了,结籽的蒿草刺透肮脏的雪被。
  几只麻雀在雪上打滚,啄食草籽。
  “你也有权做他的母亲。”
  “妈妈抱,妈妈抱……”宁宁迈着令人担心的步子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抱起了宁宁,同时问:“那么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