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212
  外观看似高贵华丽其实内容空洞苍白。
  曲秀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对生活的欲望活泼而不浪漫,现实而
  不迟钝;求而不奢,好而不强,一个“感觉派”女人的好感觉。女人的幸福从来
  都是产生在她这样的女人的好感觉中的。
  她跟随修鞋匠师傅在外地整整流浪了两年。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两过长江,
  足迹遍布南北十几个市镇。回到A 市的却是她自己,老修鞋匠死在天津了。老修
  鞋匠不死在天津,他们的下一个驻留地是北京。
  老修鞋匠死前拉着她的手说:“秀娟呵,师傅对不起你。讲好的,咱们到北
  安。连师傅我也没成想,北安不容咱们。我一气之下,就带着你流落到这一步。
  你心里可千万别怨我呵! ……”
  2
  她心里对师傅本是有些隐怨的。离家太远了,也离家太久了,她想儿子偷偷
  哭过好几次。听了师傅的话,她心里反而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师傅了。师傅毕竟一
  片好心,为的是带她闯荡闯荡鞋匠的生涯,为的是他和她都多挣些钱。而她常跟
  师傅耍小性子。她耍小性子的时候,师傅总是一声不吭。凭良心讲,这老修鞋匠
  对她像对相依为命的女儿一样。
  她眼中扑簌簌滚落两滴泪,也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攥住老修鞋匠的那只手,动
  深情地说:“师傅,我不怨你。我没怨过你……”
  老修鞋匠那只手,像生锈的铁笊篱。正是这样的手,将谋生之道传授给她。
  “怎么能没怨过我呢? 你常背着我哭,当我不知道? 你是妈。
  你撇下孩子跟随了我两年多,不容易。耍耍小性子我不介意。我带你到处闯
  荡,是有点个人打算的。我孤身一人,又老了,一辈子没离开咱们那个市……想
  到处逛逛,也不白活一辈子。想多挣几个防老钱……没你,我有这份儿打算,也
  不敢就这么闯荡……你以为我就不怕在外地受人欺了? ……我一个孤老头子……
  更怕……
  这两年,处处是你照顾着我……“
  她忍不住哭了,说:“师傅,你的病会好的。你病一好,咱们就一块儿回去
  ……”.老修鞋匠病得陷入眼眶的一双老眼也盈满了泪。眼睛陷得太深,他仰躺
  着,泪水渐渐地多,却始终溢不出眼眶。那双老眼如同掉进浑酒盅的两颗巴豆。
  “我回不去了……我知道。都说人临死的时候自己是知道的,我从来不信。
  现在……信了,晚了……回不去了……唉……我是真想到北京呢……这辈子没到
  过北京,没亲眼见过天安门,没到皇上住的那个什么宫去过……这是命啊……听
  人讲毛主席那个馆让人参观了,才块八角一张门票……块八角,不贵啊! ……天
  津离北京这么近……想去就去不成……不是命是什么呢? …一·”
  老修鞋匠塌腮方下巴的那张脸上,笼罩着极其令人感动的悲哀。他紧紧抿住
  了他的阔嘴。
  第二天,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死了,你好歹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去……”
  第三天,他一句话都没说。
  第四天,他又开口说话:“别再为我费钱打针抓药了……白费钱……咱们钱
  挣得……不容易……”
  她说:“师傅,花多少钱,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咱俩挣的钱都花光了,我一
  个人再挣! 我只盼你病好了,咱俩去北京……我……我也没去过……”
  她难过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明知师傅有肝病,平时却没劝阻师傅喝酒。有时
  为了让师傅高兴,自己还买酒给师傅喝,还陪师傅喝过。
  老修鞋匠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竞奇异地浮现出一种笑容。
  也许根本不是笑容,仅仅是受了感动的表情。
  “闺女,甭指望我好喽。我好不了啦……我也把你这个徒弟拖累得够呛啦…
  …我明天就死。我死后你别再闯荡啦,该回去看看孩子啦……你扶我坐起……”
  她就扶师傅坐起。
  “你帮我扯开我这衬衣里子……别扯那儿,扯这块补丁……”
  她就替师傅从衬衣上扯下了一块大补丁——一个白布包儿掉了出来。白布已
  经变黄了,汗染的。
  师傅抖抖的手将包儿展开——包的是一个存折。
  “我这一辈子,积攒下点儿钱。无儿无女的,没更亲的人留给……这么大个
  国家,捐献了能派点啥用场? ……现如今贪污国家的人也多,糟蹋国家钱的人也
  多……我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我才不捐……捐了无非图个虚名……我
  不图那死后的虚名……我留给你……只要你逢我的忌日,想着……给我烧纸……”
  她抱住师傅哭。
  第二天师傅真死了……
  那存折上存着六千多元……
  师傅还给她留下一千多元现金……
  虽然天津离北京很近,虽然师徒俩挣的钱还剩下不少,虽然有了六千多元的
  一个存折,虽然她也没去过北京,她却根本不想去了,不想亲眼看看天安门,不
  想瞻仰毛主席纪念堂,不想在广场照张相,不想逛王府井买东西……从此她觉得
  北京是可去可不去的地方……
  七千多元,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师傅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师傅临
  死前留给她的钱,使她心里极不安宁。认为是不该属于自己的,有一种霸占似的
  犯罪感。她想,还是应该替师傅捐献给国家才对。但反复思考,又认为师傅的话
  不无几分道理。替师傅捐了,太违背师傅生前的意愿。捐了,国家会指定一个人,
  每逢师傅的忌日,给师傅烧纸么? 她听人讲,有些大企业,一年就浪费几百万。
  她听人讲,有些当大官的,家里换一次地板就得上万元……
  捐了,莫如救济哪一户日子穷的老百姓。
  自己就穷,连个安身的窝还没有……
  回来时,一下火车她直奔姚家。屋里只有守义妈和儿子在,儿子见了她那亲
  热劲没法形容。她太需要有自己的家了! 见过儿子,她下了决心——为自己和儿
  子买处房子。
  她接儿子那天晚上,姚守义刚下班。见了她那不好意思劲儿也没法形容。两
  年多,他好像还记着她扇过他一耳光。
  “你挣了不少钱吧? ”他搭讪着问。
  “反正是没讨着饭回来。”她骄傲地回答,瞅瞅他工作服上“木材厂”三个
  字,说,“我还以为你当上中学教师了呢? ”
  守义妈一旁插话道:“你就不想想,他那样的能考上? ”
  姚守义往厨房推他妈:“妈,你刷碗去,刷碗去……”将他妈推到厨房,红
  着脸对她说,“我妈总爱当着旁人贬斥我! 我这样的怎么啦? 当年复习得手拿把
  掐的! 不是没考上,是没考成。当年返城知青大闹考场,谁也没考成。要不,我
  考不了前三名,姚字倒写在脑门儿上……我现在也不错,比当中学老师工资高,
  月月开八十多一…·不信你问我妈……”
  曲秀娟没问。她觉得信与不信都跟自己无关。
  守义妈在厨房为儿子作证:“那是,月月八十多! ”
  她笑了笑,说:“你们家今后可就没愁事儿了。”
  守义妈却在厨房叹了口长气:“没愁事儿了? 我都快为他愁死了! 至今连个
  对象还没对上茬儿呢! 这么大个子,整天在眼前晃晃的,有时候真恨不得一脚踹
  出门去! ”
  姚守义说:“我自己不愁,你愁什么? 瞎愁! ”
  她瞧着他,调侃地说:“月月八十多,也养得起一个大众化的老婆子! ”
  他将脸转向一旁,庄重地说:“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买鞋,还得挑双
  跟脚的呢! 老婆一旦没挑准,后半辈子全泡汤了! ”
  她继续调侃:“那你就得主动找哇! 找着了,也让大婶早点省心啊! ”.他
  看了她一眼,又将脸转向一旁:“怎么主动? 一男一女,同时站到一个座位前,
  男的要让女的,这叫什么? 这叫主动吧? 一男一女,过道里走了个碰头,男的贴
  着墙,说声‘请’,这叫什么? 这叫主动吧? 一男一女等车,车门儿一开,男的
  往旁边闪闪,说‘您先上’,这叫什么? 这叫主动吧? 这叫男人的文明风度吧?
  找对象我姚守义也要坚持这个原则。光棍一条,对一切女人公开。姜子牙钓鱼,
  愿者上钩。我把主动让给女的,这也是我的主动嘛! 我对哪个女人说我爱她,她
  对我一瞪眼——‘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 ’这类话儿,我不干。但哪个女人如果
  对我说她爱我,我却保证不会对她瞪眼睛。我不爱她,我也不会挫伤她的自尊心。
  所以想来想去,她们来‘对’我,‘对’不上双方都不失面子。维护了‘安定团
  结’。下棋还讲红先黑后呢! 明明是一种主动的态度,可别人却都以为我压根儿
  就没有想结婚这根神经……”
  她忍俊不禁,格格笑道:“看来你得往自己身上贴一张说明书哇! ”
  守义妈一步抢进屋,指点着儿子对她说:“你听听,你听听,我这儿子倒是
  傻啊还是痴啊? ”又冲姚守义嚷,“你以为女人都该上赶着凑到你跟前,近近乎
  乎地问你愿不愿娶她们呀? 你以为你是那戏里的唐伯虎? 唐伯虎还把秋香追得没
  着没落呢! 你给我滚! 今晚别回家,爱哪儿去哪去! …一”
  他低着头倔倔地离开了家。
  他走后,守义妈留住她又聊了一个多钟头。
  她离开他家,走到胡同口,发现他站在电线杆子底下。
  “你真不回家啦? ”她想笑。
  他说:“我在这儿等着送送你。”
  她说:“不用啊,也没多远的路。”
  他说:“那也得送,不送我不放心。”
  听他说得虔诚,她只好由他送。
  他抱起孩子走在她身旁,沉默无言。
  3
  他的沉默使她别别扭扭的,没话找话。
  “今晚月亮好。”
  “唔。”
  “可能快十点了。”
  “唔。”
  “再过五天新年了。”
  “唔。”
  “一过新年就一九八三年了。”
  “唔。”
  “你们家没小孩儿,不用买鞭炮吧? ”
  “唔。”
  “你敢放‘二踢脚’么? ”
  “唔。”
  “斜文街汽车轧死一个人。”
  “唔。”
  “轧死了一个男人。”
  “唔。”
  “自行车后座托着他老婆。老婆没轧着。”
  他突然愤愤吼道:“男人都该死! 女人命都大! ”
  她吓了一跳,不知他何以生气,没敢再往下说什么。
  走到她花三千五百元买的那幢小房门前,姚守义放下孩子,站在黑影中,瞪
  着她。仿佛突然间会把她怎么地似的。
  她没怕他,但提防着。暗想他可别来两年前那一手,当着儿子的面够她害臊
  的。被亲一下倒不在乎,自己又不是纸糊的,亲不坏。也不会像两年前那样,回
  敬他一耳光。但亲我一下对你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他光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瞪
  着她。
  两年前那一耳光把你扇胆小了? 她又想笑。
  胆小了就走吧,你却不走。
  没儿子在跟前.我亲你一下也是不打紧的。闯荡这两年,我什么事儿没经历
  过啊! 傻小子,赶快结婚吧! 总像猫扑耗子似的想要突然扑哪个女人一下,到底
  有什么乐趣啊? 不是吓人家一跳,就是自找挨扇! 他仍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仍
  那么虎视眈眈地瞪着她,他那双眼睛被月光晃得贼亮。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笑将起来了。
  姚守义啊姚守义,我儿子都九岁了! 别像欲火中烧的色魔汉瞪着黄花大姑娘
  那么直眉竖眼地瞪着我了! 该找对象的年龄了你不托亲告友去找,瞪着我也是白
  瞪。
  她默默开了锁,注视着他说:“太晚了,我不请你屋里坐了。你明天还得上
  班,早睡早起身体好。”
  听了她的话,他猛转身大步走了。
  她的话本有几分玩笑的意思,见他那么样地走了,她暗暗责备自己:玩笑开
  得不算过,却有点不是时候。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男人哪一个对女人没有点非分
  之想呢? 她不觉得他可笑了,怜悯他了,同时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他走出十几步,不走了。背向她站了一会儿,像刚才那么突然地猛一转身,
  又大步腾腾地直朝她走回来。
  其意不善! 她仍没怕,倒是有几分慌措,赶紧将儿子推进屋里。
  他走到她跟前站住,近得没法儿再近,要想搂抱她伸伸胳膊就行了。
  她心说,要搂你就搂吧! 要亲你就亲个够吧! 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