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075
  岁呢! 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
  今早已丰腴得不好意思登台,只在后台给别人化化妆,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
  里吊嗓子,一吊吊半个多钟头,吊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报
  晓鸡婆”。去年转到了厂里,在厂办当办事员。
  不久由办事员而秘书,由秘书到厂办主任。从此厂办屋里,杂牌香水味儿扑
  鼻,使人神晕智昏。群众说是“污染”。家里厂里,叫她丈夫,不管什么人在场,
  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们对丈夫的习惯叫“老邢”,而叫“邢副
  厂长——哎——”还“哎”,拖出甜腻腻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韵味儿。群众别提多
  受不了她这个! 有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职工食堂帮厨。馒头一掀屉,蒸气混
  着香水味儿四溢八飘。案子师傅皱眉道:“嚯,今天大家准以为我是用香水和的
  面! ”她却说:“那是我揉的馒头香。我往润手的奶液里兑了香精! ”排在窗口
  外的小青工们,一窝蜂地抢着叫嚷:“我买她揉过的馒头! ”“我买副厂长夫人
  的一对白馒头! ”小青工们低级下流的隐喻之词,不知她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
  望着他们嘻嘻笑:“干吗非吃我揉的,不吃别人揉的啊? ”
  邢副厂长竟觉得他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领导人的魅力。
  老厂长的第二个可爱之处是——直来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开全
  厂职工大会,邢副厂长请他讲几句。他没客气,一把抓过话筒说:“邢副厂长请
  我讲,我就讲。他不请我讲,我还是要讲。我今天只讲一种现象,攀比现象:工
  人和工人攀比,干部和干部攀比,工人和干部攀比。不比贡献,专比待遇。妈的
  腿比个什么劲儿? 能比出公道来么? 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 我三七年入党。我
  是十一级干部。全市有几个十一级干部? 你们谁有资格和我比? 老子当年拎着脑
  袋闹革命,如今就应该比别人特殊! 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谁有意见顶屁用
  ? 白有! 全厂要是只有一个工转干的名额,该谁? 我有子女在厂里的话,该我的
  子女! 谁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 争不过老子! 邢副厂长,你心里和我攀比过没有
  ? ……”
  邢副厂长立刻回答:“没有没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计得太低了! ”
  “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 ”他接着演说,“我当面问邢副厂长,是给
  大家举个例子。比方邢副厂长,副处级干部,八二年才入党。谁批准的? 最后我
  批准的! 邢副厂长他有资格与我攀比么? 凭哪条? 邢副厂长都没资格和我攀比,
  你们一般工人还攀比个什么劲儿? 我今天讲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听到汇报,有人
  对厂里出工出料给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义! 谁敢说不对? 嗯? 老子六十六
  了,不定哪天两腿一踹,吹灯拔蜡,给马克思喂马去了! 喘口气儿没咽的时候修
  修房子,你们背后瞎嘀咕! 妈的有点人道主义么? ……”
  会后,群众都说老厂长讲得明白。从来没讲得这么明白过,道理摆到家了,
  不来虚的,尽讲实的。有的还说,共产党的干部,全像老厂长这么个讲法,服!
  将人心比己心,细想想,可不讲得正确么! 让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讲真话的人!
  群众面前说得天高海深,背着群众尽不办人事儿! 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
  还说清廉话,谁服啊!
  对他搞特殊化极有意见的人,听了他的演讲后似乎都没意见了。似乎都因为
  自己胡乱搅而觉得内疚了。并且似乎那以后,倔老头儿的威望还匪夷所思地提高
  了一大块。落了个“实在”! 普遍的群众的通情达理,更多的时候是相当值得表
  扬的。
  老头儿的第三可爱之处,是“泰山石敢当‘’的那股子倔劲。”清除精神污
  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的日子里,邢副厂长在党委会上建议:”
  市委门前贴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发,不得穿半寸以上
  高跟鞋,不得穿无袖上衣和短裙子……“
  不待邢副厂长把话说完,老头儿一拍桌子:“好! 好得很! 市委嘛,严肃的
  机关,不能学资产阶级的样儿! 要那些个自由的,别在币委工作! ……”
  邢副厂长趁热打铁:“那,您看咱们厂是不是……也照此办理呢? 市委作了
  榜样,咱们不能不紧跟啊! ”
  老头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办理! 照此办理! 只要市委做得对,我们就
  照市委的办! 派个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点符号也小许差! ”
  邢副厂长商量地说:“恐怕还是得有几个字的区别。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
  厂啊! ”
  于是木材厂的大门上,第二天也贴出了一份通告。全厂男女青工对它充满义
  愤,纠集起三十多人,闯进党委要自由。邢副厂长受到围攻,穷于招架的关键时
  刻,老头儿闻讯拄着手杖从家里赶来了。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 ”老头儿用手杖一个个指点着他们,“谁要自由? 冲
  我要! ”
  还真没人敢冲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 都不要干活去! 八小时以外,法律条文以内,就是我给你们的
  自由! 还想多要,半点不给! ”
  小青工们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却又乖乖地散了,干活儿去了。
  老头儿瞧了狼狈之极的邢副厂长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那意思是
  :真没用!
  邢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党委办公室,望着他拄手杖从容不迫地下楼去,
  只有在心中暗骂那帮小青工贱骨头的份儿。
  后来,“清除精神污染”并没有形成大运动。旋风卷过,邢副厂长听说市委
  将门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办理”,明智地派人将贴在厂大门上的通告不
  张不扬地也揭掉了。
  老头儿得知,暴跳如雷,大骂邢副厂长“跟屁虫”。
  他怒勃勃气冲冲拄着手杖赶到厂里,从收发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摆在大
  门口,监斩官镇法场似的,铁青着核桃脸,双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
  当关,万夫莫开。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宝剑在此。
  他用手杖指点着,将几十名或留长发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拦在厂外。而后,
  吩咐传达召来了安全员,全然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起,给他们重上安全条例
  课,考试。及格的,可以上班。不及格的,补考。补考三次还不及格,列份名单,
  亲自交给我。上课期间,工资扣一半儿,本月奖金全扣。听明白了? ”
  安全员诺诺连声。
  又问那些小青工:“你们听明白了? ”
  他们都仰脸儿望天,没一个人回答。
  他的脾气倒显得无比的好,仍全然不动声色地说:“听明白了我的话的,就
  进来,跟安全员走。没听明白的,我也不重复。回家去,别在这儿聚着碍我眼。”
  一个个地、闷声不响地从他身边儿溜入厂门,低眉顺眼地跟着安全员去上安
  全条例课。
  接着,他又吩咐传达室的将邢副厂长的老婆召了来,就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在
  那里向她下达指示:“我说一句,你记一句:本厂特殊通告——1 、凡本厂车间
  女工,发长不得过耳。人厂必戴工作帽。
  2 、凡本厂车间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厂,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车
  间。违犯者,严重警告一次。严重警告两次而仍违犯者,开
  “坡底儿鞋也不许么? ”厂办主任低声问。
  “什么叫坡底儿? 我不懂! ”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说,“你穿这种,就不许!
  厂里发的工作鞋都扔了? 卖给收破烂儿的了? ”
  6
  通告又出现在厂大门上。不是纸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烫的。旁
  边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板,火烫的小楷字记录着本厂历史上最惨重的事故:因长
  发被锯床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传送带剐住丧失了一条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
  坏了大脑神经的……
  两块木板至今仍挂在厂大门上,火烫的字风雨难蚀。
  他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厂长的鼻子吼:“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市
  委做得对,我们才照它的办! 是市委直接管着这个厂? 还是我们管着这个厂? 干
  吗有权不行使,非当跟屁虫?!……
  老头儿原先在厂里有个绰号——“三爷”。这绰号挺准确。后来大伙不叫他
  “三爷”了,而叫“左爷”,也挺准确。时代淘汰着许多东西。绰号之被淘汰更
  新自然难免,符合规律。老头儿不在乎。
  “三爷”也罢,“左爷”也罢,都有个“爷”字,都包含着敬畏。“左”到
  令人敬畏,那总算“左”得值当。何况“大伙儿”是个笼统量词,大多数,许多,
  并非全体。
  有人认为,“左”者都像老头儿那么个“左”法,倒也“左”得可爱,“左”,
  得妻里如一,“左”到了份儿上。谁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无须提防。无
  须提防便不怎样可怕。
  也有人认为,老头儿不“左”。老头儿自己从不想“左,,也从不想”右
  “。老头儿根本不考虑什么”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么‘左
  ’啦‘右’啦的! ‘左’怎么啦? ‘右’怎么啦? 好比江中一条船,谁摇橹谁都
  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我是坐社会主义这条船的,不是特等舱,也是
  头等舱。管那么多干什么! 反正让我知道船行着,我心里就踏实了! 左就左会儿,
  右就右会儿嘛! ……“
  姚守义挺同意后者们对老头儿的看法。也挺同意老头儿的“左右观”。并且
  有着比老头儿更超脱点似乎就更深刻点儿的看法。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国人中划
  了一道严峻的白线,结果是产生了二百来万“右派”。当时洋洋五亿之众的人口,
  二百来万不算多,所以叫做“一小撮”。“文化大革命”,政治又将那道白线重
  重地涂了一次,结果是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某些个家庭的某些个人因某种政治罪
  名被划到了白线右边儿,很不算少,但还是叫做“一小撮”。中国人的恐“右”
  心理是有历史缘故的,因而中国人的本能的自卫经验是“宁左勿右”。“左”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向来是跟“革命”连一起的。过“左”无非是太“革命”的
  意思。仅仅由于害怕被政治划到“右”边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
  一旦被那道严峻的白线划到右边去,下场大抵也够悲惨。吸取经验教训的人
  便自然而然多起来。“宁左勿右”便成了中国人的保身哲言。一代人告诫另一代
  人,教会另一代人。八十年代,中国人痛定思痛,对历史“反戈一击”,批“左”
  恨“左”声讨“左”笔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在这么一种历史趋势之下,
  “左”
  虽仍不失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数人中臭了起来。如过街老鼠,没到人人喊
  打的绝境,也可以说到了人人鄙弃的地步。中国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的恐“右”
  转变为过于敏感的恐“左”了。恐“右”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恐“左”也是社会
  的病态现象。正如血压高血压低都是病一样。而“左”与“右”,大抵又体现在
  官场的权力角逐方面,或日“路线之争”。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里,没那么多
  “左”
  也没那么多“右”,更普遍区分的还属是非问题。老厂长维护本厂通告“立
  而不废”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挡在厂门外的那帮男女小青工背地里咒骂他“左
  癫疯”。
  邢副厂长竞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烫字的两块牌子前,作出思想开明受到极“左”
  压制而无可奈何的苦笑,借机向人们表现他的心是与极“左”分道扬镳的,就真
  是有点他妈的了。偏偏他周围还有些人专门为他的虚伪捧场。
  “邢副厂长,有何感想啊? ”他们巧妙地为他提示进一步表现的铺垫台词。
  “唉! ……”他撇撇嘴,摇摇头,耸耸肩。似乎内心曲衷尽在一个“唉”字。
  这样恰到好处。再多表现,就“过戏了”。他深谙分寸的艺术。
  “还有些人,明明是赞同老厂长的,却非要说些不赞同的话:
  “什么年代了啊,还左一条右一条限制青年们的自由? ”
  “就是。解放前这个厂的资本家也没立过这么多条规矩啊! ”
  “这老头儿的‘左’那是没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让他带着花岗岩头脑
  给马克思喂马去吧,看马克思欢迎他不! ”
  他们的自我证明,基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