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268
  “听人讲,出去了也很不容易混到工作,沦落成难民可惨了! ”
  “那就看是什么样的人出去了! 你知道,我是吹黑管的。像我这样的出去,
  凭着一支黑管,几年后过上国外的中产阶级生活还成
  “要有个人能带我出去,我给他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如今哪个姑娘不想到国外去呀! ”
  他听到这儿,幽灵似的从廊柱背面闪现出来,仿佛怀着不容置疑的善良动机
  似的说:“二十来岁,连个起码的文凭都没有,也不会外语的姑娘,作这种决定
  可要三思而行啊! 前几天的晚报看过没有? 一个这样的姑娘被骗出国,最终落得
  个给卖到下等妓院的结果! 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逃了三次才逃到中
  国使馆,还是咱们中国使馆用外汇替她赎的身。送回来,成了个出口转内销! 掉
  价多啦! ”
  乐队队长瞠目瞪着他,半晌才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危言耸听! ”
  “怎么是危言耸听呢? 这话要叫晚报的什么人听到了可会提抗议的呀! ”他
  掏出了一盒“骆驼”,弹出一支,敬道:“请吸烟。”
  “你滚! ”还是从牙缝往外挤着说。
  “何必发火呢? 我一片好心,帮她参谋参谋。”他瞅瞅小婉,仿佛被误解而
  又宽宏大量地耸了下肩膀,表示由衷的遗憾。
  她白了他一眼,扯着新交男友的衣袖说:“咱们跳舞! ”
  于是他们愤愤然离开了,旁若无人地走到舞场中央。傲气十足的专业乐队队
  长又竖起一只手臂,遥遥向乐队做手势。
  指挥棒一落,乐队奏起华尔兹。
  “停! ”乐队队长喊了一声。
  指挥扭头望他。
  “你没看清我手势呀? ”
  指挥棒又一落,乐队奏起探戈。
  年轻气盛的乐队队长撇下小婉,冲向乐队,往他们面前一站,训斥道:“来
  时怎么讲的? 都维护点我的脸面是不是? 谁从中作梗,跟我过不去?!”
  乐队队员们面面相觑,目光一齐落在指挥身上。
  指挥显得为难了。
  他在这“军心动摇”的时刻又出现了,右手从西装内缓缓抽出,三张“大团
  结”呈扇形捏在手中,微笑着往乐谱架上一插。
  他又开始依次分发。和第一次一样,没偏没向,一视同仁。
  许多舞者也莫名其妙地围过来,相互询问: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
  “不知道。”
  “乐队嫌钱少? ”
  “嫌钱少找经理去,也不该亮我们呀! ”
  一位半老徐娘对一个秃顶男人嘟哝:“那一对捣乱,一入场就是迪斯科,不
  许换换样儿! 好像乐队是他俩出钱请的似的! ”
  他不动声色地分发完了钱,对指挥举手打了个脆响的榧子。
  指挥往后一甩头发,断然地大声说:“都往我这儿瞧! 你,瞧哪儿? 瞧指挥
  棒! 华尔兹! ”
  指挥棒骤然一落,弓弦齐运。
  优美的华尔兹舞曲响彻舞场……
  年轻的乐队队长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被彻底瓦解,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
  一副尴尬相。
  他用充满热情的语调鼓动众人:“跳哇,大家都跳哇! 尽情跳吧,这舞曲多
  美! ”
  小婉上前去扯自己的新交男友:“咱们走! ”
  于是他们双双地走了。
  乐队队长临走恶狠狠地扫了他的乐队队员们一眼。
  他们都摆出专注的模样,根本不瞧一眼自己的队长——每人的乐谱中夹着三
  张“大团结”,前后两排,看去怪有意思的。
  用“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他感到一种胜利了的骄傲。
  指挥忙里偷闲扭头对他说:“什么东西! 溜须拍马挠扯上个队长当,就不知
  道自己有几两重了! ”
  他宽宥地笑笑,转过身去。他明白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都在期待着他给予
  他们一个时机。果然,当他再面对乐队,夹在指挥和每一个乐队队员乐谱中的
  “大团结”全不见了,而他竞没有听出舞曲在哪一个拍节问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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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的水平真不低! 他想。
  他不再感觉有一沓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胸部了,但这可绝非一种非常之舒服
  的丧失。他还是希望保持那种感觉的,那种感觉通常和他的自尊联系在一起。
  用“大团结”打败“迪斯科”的胜利者的骄傲转瞬云消烟灭,代之而起的是
  内心的沮丧。暗暗计算了一下,他又闹着玩似的抛出了八百八。倘这八百八如愿
  以偿,换取的是灵魂的安宁,倒也值,但不过就是为了和一个自视清高的毛头小
  伙子赌口气。第几次了? 记不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他感到自
  己活着的意义好像只是赚钱,赚钱的目的好像只是在某种情况下以某种方式赌口
  气。某种? 妈的从来就是那么一种方式! 用钱赌气,一个天才的头脑又能翻出几
  多花样呐? 而明明赌赢了的时候内心里也依然觉得输得挺惨!
  我的神经是不是确有毛病了呢? 他对自己没底了。有时他觉得许多许多人都
  很瞧得起他,有时他又觉得许多许多人都很瞧不起他。返城初期,他什么没干过
  ? 在闹市街角扯开嗓子大声招徕,为“下里巴人”们剃“方便头”,在自由市场
  摆地摊卖菜,在货车站拉小套,甚至还以翻扑克牌的方式设赌骗过钱。那时他才
  不怕被人瞧不起呐! 根本没心思朝这方面想。被市场管理员罚款,被治安警察盘
  问,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时候好像反而没什么人瞧不起他。那时候他走南闯北
  凭的什么? 凭自己是条汉子。那时候他无所畏惧。听人说柳州尽便宜东西,他将
  全部血本——四千多元塞入皮包就上了火车。广西佬欺他是外地客,而且没伴儿,
  骗他到家中“瞧货”——五六个凶汉在郊外一幢房子里团团围住他,其中一个,
  将一把菜刀砍在桌子上,问他要钱还是要命?
  他说要钱。
  他拔出那把菜刀,一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鲜血喷溅,他还冷笑。
  “就你们几个,也想动抢? 老子天生要钱不要命的主,你们有什么本事,来
  吧! ”
  “告诉你,我们‘文化大革命’中吃过人! ”一个个龇牙咧嘴。
  “老子早听说过你们广西佬‘文化大革命’中做过些什么孽! 甭吓唬我,先
  吃了我这根指头让我见识见识! 老子替你们拍扁剁碎! ”
  他将他那根小指头像拍黄瓜似的,用刀背拍扁了,剁十几刀剁碎了,铲在刀
  上,吼:“哪个吃? 吃啊! ”
  那五六个凶汉却原来色厉内荏,一个个目瞪口呆,他手中的刀举到谁眼前,
  谁慌恐地往后退……
  那一次他失掉了左手的小指头,倒了一次大买卖。那时候他玩命赚钱! 现在
  是怎么了呢? 是他自己的心态不对劲了? 还是年头不对劲了呢? 从买不起一包廉
  价烟的境地不屈不挠地挣扎到今天银行里存着十四万元的份儿上,按说该扬眉吐
  气了,可自己就是找不到这种良好的感觉。瞧不起他的人不是他虚幻出来的! 他
  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用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语言提醒他——他归根结
  底还是个人下人! 妈的是从前他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呢? 还是从前他们并没注
  意到他的存在呢? 现在仍被许多人瞧不起,这在他内心里造成极大的痛苦。连小
  婉这样一个他非常鄙视的姑娘,身子都不在乎地闹着玩似的给过他两次了,竟也
  对他翻起白眼来! 那种活得充充实实的真正不卑不亢的感觉在哪JL? 在哪儿?!什
  么样? 什么样?!怎么才能获得到? 怎么才能获得到呢?!难道在中国,在一九八六
  年,十四万元钱还垫不起一个腰杆挺直的人?
  舞曲是美极了。指挥情绪饱满,乐队队员个个演奏得十分认真,十分卖劲儿。
  一双双舞伴陶醉在舞曲之中,旋来转去,雅不胜述。“华尔兹”也罢,“迪斯科”
  也罢,对他们区别不大。只要乐队一曲接一曲,使他们尽兴,使他们认为十二元
  一张的票钱值,他们才不管究竟是“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还是”迪斯科
  “打败了”大团结“呐!
  八百八为谁抛出的呢? 为自己? 可自己什么也没得到! 内心里依然空空荡荡
  ! 依然觉着气闷! 依然觉着自卑! 为那一双双舞侣? 他们未必感激他! 他们没来
  由感激他! 他没抛出那八百八,他们也是在跳着嘛!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他抛出八
  百八,只怕他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一个小丑呢! 只怕他们有的人会说:“活
  该! 傻瓜蛋! 谁叫他跑这儿抖神气! ……”
  他突然高喊一声:“停止! ……”
  舞曲顿然中断。
  指挥握着小棒的手僵在半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全体乐队队员们朝他转过脸,一张张脸上呈现着各种“友邦惊诧”的表情。
  一双双舞伴若即若离地望着他。
  “迪斯科……”他说,比那一声喊低了八度。
  指挥愣怔着。
  “迪斯科……”好像是喃喃自语。
  “好,好,迪斯科……翻乐谱第七页……”
  指挥终于活了。
  乐队队员们终于活了,哗哗翻乐谱。
  指挥棒一比划,响起了第一节剧烈的音乐。
  一双双舞伴们却没有活过来。由“华尔兹”的舒缓优美的旋律转折为“迪斯
  科”的快速火热的旋律,他们的情绪一时无法适应。
  他们一时“活”不过来。
  “乐队开什么玩笑! ……”
  “当我们是机器人啊! ……”
  “都是那个穿咖啡色西服的小子瞎捣乱! ……”
  “从哪儿冒出这么个家伙! ……”
  “干什么的? 到这里来发号施令! ……”
  “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高级舞厅! ……”
  “管他干什么的,把他轰出去! ……”
  “对! 把他轰出去! ……”
  指挥泰然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继续指挥。
  乐队队员们也对一双双舞伴们视而不见,仿佛在他们眼里只有指挥一人的存
  在。
  “迪斯科”音乐快速、火热、剧烈、癫狂……
  在这音乐声中,感到被捉弄被侮辱被亵渎被侵犯被破坏了情绪被大大扫兴的
  一双双舞伴们愤怒地向他冲来……
  在众多人的助威之下,他被两个男人架着胳膊架出舞厅门外,使劲一掼,倒
  在仿大理石台阶上。
  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稳重地踱到了他眼前。抬头看,见是穿着红色黑领边
  黑袖边制服的舞厅专职维护人员。
  他羞愧地爬起来,赶紧说:“他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我,显然不知道我是谁…
  …”
  对方冷冷地瞪着他,拖长音调问:“你是谁啊? ”
  “我是严晓东! 真的……”
  对方猝然变了口吻,喝道:“严晓东又是哪儿的一个王八蛋? 滚! 要不对你
  不客气! 臭痞子! ……”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乖乖地转身逃下台阶。
  音乐从舞厅内传出,不是“迪斯科”,是“华尔兹”了……
  八百八只能收买乐队一时,不能打倒音乐。打不倒“迪斯科”,也打不倒
  “华尔兹”。他被赶出来了,而他听到的音乐似乎更优美了。那些乐队队员们明
  天茶余饭后将有可笑的谈资,而他们的老婆今天夜里也许会因此便对他们格外温
  柔……
  有人敲门。敲得急促。只有敲自家门的人才会这样不礼貌。
  他以为父亲母亲半路消了气,回来了,立刻从沙发上蹦起去开门——却不是
  父亲母亲,是个肩背帆布工作袋的青年工人。
  “电业局的,查查这幢新楼的电表有没有毛病。”电业局的小青工说着跨了
  进来。
  “电表? ……我还没注意电表安装在哪儿呢! ”他不欢迎地嘟哝,希望人家
  转身便走。
  他这会儿心里烦透了,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在厕所。我亲手安装的。”小青工拽开了厕所的门,像熟知自己家一样,
  无需他指点便扯亮了灯。
  “嚯! 进了二十几家,全楼没一家比得上你家的厕所这么高级,跟一等宾馆
  的卫生间比也毫不逊色哇! 这大浴盆多少钱买的? ”
  “二百多元。”
  “幸亏这幢楼的厕所面积大,要不还没法儿放呢! 下班回来,泡上半个钟头,
  神仙过的日子! 光有个淋浴喷头可就没这福享哕! 这从下到顶的花瓷砖更得费不
  少钱吧? ”
  “忘了。五毛七一块,你自己算。”
  “五毛七……嗯,起码也得七百块……五七三十五,七七四十九,四百多元,
  对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