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394
  欲生。但在这里,在江畔,更多更多的人享受着春光,体会着生活的美好。这就
  是城市。
  她看了一眼手表,差十分八点,聚合的时间是八点半。她忽然想到了在这四
  十分钟内足够做完一件重大的事。
  她拉开小挎包,取出钢笔和采访本,撕下无字的一页,将小挎包放在膝上,
  垫着采访本,拔下笔帽,想了片刻,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市人民法院:
  我——晚报记者吴茵,郑重向法院提出与我的丈夫——市商业局副局长周长
  伟的离婚起诉。我的离婚理由,将在法庭上陈述,此不赘申。从即日始,我不再
  承认他是我的丈夫。
  她停下了笔。这些字还没写满一页纸,她觉得似乎对法律有点不敬;还想再
  写几句,起码写满一页纸,但又觉得最主要的已经写了。既然离婚在中外法典上
  都算是“案”,何况她和他在本市都是颇有知名度的人物,他也必定会不肯善罢
  甘休地和她打这场“官司”,开庭审理是免不了的。那么就在法庭上控诉那头雄
  海狗吧,何必在这页纸上跟法律多哕嗦什么! 言简意赅。这是她当了多年记者弄
  成的职业习惯。于是她在这页纸的下方用大大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吴茵——市法院对这个名字是不陌生的。
  用从晚报记者采访本上扯下来的一页纸写离婚起诉,我是本市第一人,她这
  样想。严肃的法律对写在手纸上的起诉也应同样重视。
  天空这么晴朗,阳光这么和煦,环境这么美好,四周的人们这么可亲,在此
  时此地做完了将决定她今后生活和命运的重大事情,她感到轻松。不远处就有一
  个邮亭。她站起身走到那里,买了信封和邮票,伏在邮亭的小窗台上填写邮址。
  坐在邮亭内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瞥见她在信封上写下的不寻常的字,用猜谜
  一样的目光瞧着她粘好封口,贴好邮票。
  “几点取信? ”
  “上午九点一次,下午三点一次。”
  “那么今天肯定能寄到了? ”
  “肯定能寄到。不过法院离这儿才两站路,你要送去不是会收到得更快吗? ”
  “有些地方能少去一次就少去一次吧! ”她对那女人笑笑,将信封塞入了邮
  箱。
  她的“事业”从今天起开始了。纵然全社会都因此与她为敌,她也要决心将
  这一“事业”进行到底。她的决心坚如磐石。她知道那头雄海狗在本市的势力之
  广大,她也预见到他会动员各类人物纠合起各种势力围剿她。那些人物和那些势
  力甚至可能左右法律,对她作出极不公正的极不利的宣判。但是她现在不顾一切
  不怕一切了。她想象着,当她站在法庭上的时候,即使从法官到每一个听众都成
  为她的对立面,只要他——她苦恋了十四年的那个男人在场,只要他的眼睛望着
  她,她就能够用沉默镇定地接受任何宣判,用微笑蔑视一切!
  她寄出了那封信,好像终于割断了一根系成死扣的鞋带,脱下了一双肮脏的
  鞋子。脱不掉的鞋子只有割断鞋带。对系住命运的死扣像小女孩翻绳花那样去对
  付是女性的软弱。
  他说:“我等着你,我会常去探监! ……”
  他的话是她割断那系成死扣的鞋带的刀!
  十一年了,她脱不下一双肮脏的鞋!
  从今天起,她脱掉了!
  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回那个舒适的墓穴般的“家”! 我要住到报社办公室去
  ! 不管主编将对我如何看法! 不管主任将多么幸灾乐祸! 不管同事们将如何议论
  如何猜三测四! 不管从报社到社会将对她传播些什么蜚短流长!
  “同志……”有人叫她。
  她站住了,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小伙子看去挺文静,
  姑娘看去很单纯。
  “同志,能不能请您替我们拍一张合影? ”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她点了一下头,微笑了。
  今天她愿满足各种陌生人的各种请求,只要她能做到,只要请求她做的事非
  坏事非恶事。
  她接过照相机后,那小伙子腼腆地说:“我们装的是彩卷呀,可请您拍得认
  真点啊! ”
  “信不过我? 我是记者。”
  她为了使他们相信,还朝他们亮出了记者证。
  他们也高兴地笑了。他们的笑容中流露着敬意和友好。
  你们真年轻! 你们多幸福! 你们才二十来岁,可你们已在相爱! 从你们身旁
  走过的每一个行人都一眼就能看出你们是一对情侣,人人都感到这是自然而又美
  好的事情。生活对你们多么恩宠!
  她内心里对他们充满了羡慕。
  她像一位专职摄影师,选择最佳角度,最有特点的背景,指示他们摆出最优
  美的姿势,鼓励他们表现出他们之间的最真挚的亲爱,为他们拍了一张又一张,
  直至将胶卷拍完。
  她还给他们照相机时,姑娘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们一见如故! 请告诉我
  您的姓名好吗? 我真想和一位记者交朋友! 我叫袁丽娜,二十二岁,刚参加工作,
  国际旅行社的服务员。我们准备后天就结婚! 我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都反
  对我们结婚,说我们还是孩子! 但我们觉得我们都是大人了! 都有资格当丈夫和
  妻子了! ……”真是位爽朗的有个性的姑娘! 说起话来节奏又快语调又悦耳。
  她很喜欢这姑娘。
  她握住了姑娘的手,犹豫一下,亲切地回答:“我叫吴茵。我也高兴和你们
  认识! ”
  “后天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姑娘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又犹豫一下,说:“如果有一天社会上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你
  们会后悔邀请我参加了你们的婚礼吗? ”
  “不会的。我相信在我结婚前两天认识的新朋友肯定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
  “那么我一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
  姑娘这才放开她的手,在她的采访本上,用她的笔留下了地址。
  “我和她一样真心诚意地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
  那小伙子也腼腆地和她握了一下手。
  他们告别了她走远后,她一转身,见王志松站在身旁,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
  净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显得朴素而精神。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
  “你……今天比昨天还美……”
  “成为你的妻子之后,我会更美的。”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
  “今天别说傻话。”
  “他们是谁? ”
  “我刚刚认识的一对小恋人。他们后天结婚,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
  要你陪我去! ”
  “只要你为我请两个小时假……”
  “我一定陪你去! ”
  她感激地微笑了。
  他却不笑。
  他说:“我越来越感到对不起你! ”
  她说:“又一句傻话。”
  他l 还是没笑,和她并肩向聚合的地点走去——从防洪纪念塔生侧数起第六
  张长椅。
  那张长椅上已占据了一对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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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去。
  她微笑着问那一对:“不至于使你们讨厌吧? ”
  那一对不乐意地睥睨了他们一眼,双双离去。
  她对他映了映眼睛,用一只手捂着嘴笑,笑得像个淘气的小女陔那么顽皮。
  他说:“吴茵,你回去了。”
  她问:“回哪儿去了? ”
  “你又回到少女时代了。”
  她不笑了,沉默了,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深情地注视着他。
  许久,她才低声说:“我们一块儿回去吧! 我要你陪我回去! ”
  “我陪你回去! ”
  “我要你以后叫我小茵! ”
  “小茵……”
  “我爱你! ”
  “小茵,我乞求你对我说一句话。”
  “再也不许你对我说‘乞求’一类的话。”
  “你对我说一句你恨我吧! ”
  “我求你……”
  “……”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她感到他那只手在发抖。
  他们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一只手。
  “如果你说一句你恨我,我内心会安宁些。”
  “……”
  “如果你不说,我在你面前会永远怀着深深盼阡悔,这可能会像阴影一样笼
  罩着我们以后的幸福……”
  “……”
  “说吧……难道你不肯真正宽恕我? ”
  “……”她的嘴唇颤抖着。
  “小茵! ……”
  “我……”
  他流出了眼泪。
  “我……”
  “你为什么就不肯对我说一句恨我的话啊! ”
  “我……”
  “我恨我自己! ”
  “我……爱你……”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
  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将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她偎在他怀里,又喃喃地说:“我爱你……”
  几个行人对他们公然的“有伤风化”的亲爱侧目而视,表现卫道者的义务。
  他们对此不屑理会。
  他想:所有的人都他妈的围观我们,我们也要面不改色地这样坐在一起,这
  样拥抱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翻转了身子,仰视着他,柔声问:“你知道我此刻心里感到多么
  幸福吗? ”
  他还是说那句话:“我恨我自……”
  她抬起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并擦去了他脸上的两行泪痕。
  “我真想在你怀里做一个梦……”她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痴情的微笑。
  他便用一只手轻轻抚闭了她的眼睛。
  “请问现在几点了? ”
  他们慢慢分开,回头看去——那个人是严晓东。
  “你什么时候到的? ”他站了起来,脸红了。
  她也认出了严晓东,脸也红了。
  严晓东淡淡地说:“我像个保镖似的,在你们身后站了五分多钟了。你们还
  要继续下去的话,我就再到别处溜达溜达。天气挺不错! ”
  他说:“是啊,天气很好! ”
  她说:“你也别再当保镖了,坐下吧! ”
  严晓东绕过长椅,在王志松身旁坐下了。
  王志松问严晓东:“我让你通知的几个人,都通知到了? ”
  严晓东回答:“不辱使命。”
  “那为什么除了你自己,别人还都不来? ”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难道返城后连见我王志松一面都不愿意了? ”
  “那倒不是。除了你自己,大家都还没工作,谁有心思玩乐一天? 就算是都
  聚在一块了,谁又能真正高兴得起来? ”
  王志松低头不语了。
  严晓东反问:“你自己通知的那些人都怎么说? ”
  “都说争取来。”
  “争取来? ”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那就是含蓄地告诉你——不来! ”
  “我们再等等看。”
  “你们愿意等,”严晓东又耸了一下肩膀,“那我就陪你们等! ”
  他不对王志松说“你”,而说“你们”,使王志松听出了他的话中包含着某
  种讥讽的意味。但是王志松不明白好朋友为什么今天会对自己怀有这种情绪,他
  又低头不语了。
  吴茵也听出了严晓东话中包含的某种讥讽意味。她以女性的和记者的双重敏
  感判断出了严晓东心里在怎么想。
  “我到报刊亭去买本杂志……”她走开了。
  两个好朋友一时彼此无言。
  王志松首先打破沉默:“你也替我通知她了? ”
  严晓东明白“她”指的是谁,低声回答:“她明确告诉我她不来。”
  “她还恨我? ”
  “对这一点我无可奉告。她丈夫也被公安局拘捕了,你想她会来玩乐吗? ”
  “为什么? ”
  “一中事件。”
  “妈的! ”
  “说不定哪一天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就全部聚合起来。玩乐都没心思,搞
  他妈的一次示威游行,可是个个都憋着这股情绪呢! 到那时看看究竟谁怕谁! ”
  “你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
  “因为我和他们一样还他妈的在待业! ”
  “晓东! 你一定参与了组织这种事! 告诉我实话! 参与了没有? ”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你也别多问了! 你已经不是返城待业知青了,何
  必再跟我们搅到一块儿,使自己受牵连? ”
  “我根本不会参与你们的示威游行! ”
  “那我更不能告诉你实话了! 也许你会出卖我们吧? ”
  “你! ……晓东,你们不能胡闹啊! ”
  严晓东猛地站了起来,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