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11
  ……
  五天后,一个穿着破旧得很不体面的兵团战士棉衣的人,怀中抱着一个美丽
  的小女孩,出现在四月的阳光温暖的大上海街头。
  他抱着那个美丽的小女孩边走边问,在大上海街头走了许久,最后站立在一
  幢小小的花园洋房的美观的铁栅门外。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写:××区少年之
  家。
  他问看门的老头:“李凤林是不是住在这里? ”
  老头打量了他一番,回答道:“他已经不在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
  “我说得很明白,他已经不在了。”
  “……”
  “喏,你没有看到那块牌子吗? 他写下了遗书,将这幢花园洋房和十几万存
  款,捐献给区少年之家了……”
  “……”
  七天后,一辆小车开进了刘大文家住的胡同。
  老歌唱家站在“小匣子”门外,一见开门的正是刘大文,劈头便问:“年轻
  人,你开我的玩笑吗? ”
  刘大文的双唇动了动,说:“对不起……”
  “金嗓子”发出的是嘶哑的声音。
  “你……你的嗓子?!……”
  “她死了……”
  第十五章
  1
  四月标志着这座北方城市的苏醒。树木在春天的裙边慢饮着冬天馈赠给它们
  的琼浆玉液,醉意微微之中解了银铠甲,披上绿斗篷。
  从松花江上开始听得到轮船的汽笛声了。隔江望去,对岸已不再是荒僻的地
  方,太阳岛树丛的初绿赏心悦目。江畔公园的游人日渐增多。清晨,老人们在江
  边练太极拳或练气功。傍晚,一对对一双双二十来岁的情侣们的倩影,在江边徜
  徉过来又翩漫过去。
  星期天,有工作且有兴致的人们,则乘舟过江,去踏彼岸之春。
  邓丽君的歌声从台湾跨越海峡传到了大陆,又从广州、上海、北京沿着铁路
  线以八十公里的时速传到这座城市。虽然还没达到风靡的全盛阶段,但已显示出
  方兴未艾的走红势头。“美酒加咖啡”、“月亮就是我的心”之类歌曲,随着
  “家庭四化”这一民间口号的提出,给本市最先拥有录音机的人们带来了时髦的
  欣赏。某些热衷于赶时代之“潮流”而又有家庭之经济基础的小青年们,拎着一
  台“夏普”或“三洋”,里面装上一盘“邓丽君”,将音量放到极大,在江畔招
  摇过市,仿佛他们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拿破仑似的。
  在北京,《中国青年报》正展开讨论当代中国青年可不可以跳“迪斯科”,
  留“披肩发”,穿“牛仔裤”,描眉抹唇究竟算不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严
  肃问题。文坛“歌德与缺德”之争风波未平,影坛又因《望乡》唇枪舌剑。“参
  考影片”票价高达七元八元及至十元以上。录像机和后来被称为“精神污染”的
  录像带,正从各海关源源地被奉送到或被带回到某些权贵之家。
  而在A 市,市委又作出决议,恢复了一批老干部的名誉和职务。
  一支由建筑工人组成的维修大军,对全市“文革”中耗资几千万元所挖之深
  “洞”,继续耗费人力物力进行不得已的维修和填埋。
  一家电影院的广告上写着:今日上映外国影片《×X X X 》,深刻揭露资本
  主义社会矛盾,其中也有不少“黄色”镜头,欢迎广大观众批判。
  售票窗口前,小青年们恨不得挤破脑袋。
  “特殊治安条例”没有宣布撤销,但城市的气氛已不像一个多月前那么紧张
  了。
  “一中事件”仍是欲了未了之事件。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仍在待业。
  这一切值得一提或根本不值一提的城市的事情和事件,似乎都在季节的白绿
  色彩过渡的美好日子里,失去了本色。
  王志松已经参加工作近三个月了。今天是他发工资的日子。
  他在上衣兜里装着五十九块钱。他返城后衣兜里第一次有过这么大数目一笔
  钱。他的基本工资是三十八块,比在北大荒多了一块。
  这个月他一天也没休息,还加了许多天夜班,所以多开了二十一块。他很高
  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那身新工作服洗了两次,半新了。穿着半新的工作服,上衣兜里装着五十
  九块钱,腋下夹着饭盒,他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一位顶天立地的公民了。一个
  二十九岁的人有了这样一种自我意识,才会觉得二十九岁是想做某些事还都不算
  晚的年龄。
  路过新华书店,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他听人说,书店里可以买到一本
  家庭育儿知识方面的书,他早就想买一本了。要让宁宁健健康康地成长,要让宁
  宁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宁宁——这是他给儿子起的名字,他挺喜欢自己给
  儿子起的这个名字。
  小时候叫宁宁,长大了叫王宁。一定要去掉一个“宁”字。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喜欢那些叫重复双字的人名——“豆豆”啦、“倩倩”
  啦、“果果”啦、“红红”啦。不喜欢叫这类名字的小伙子,也不喜欢叫这
  类名字的姑娘。他认为叫这类名字的人,似乎都是些永远长不大,永远都在装小
  孩也希望永远被当成小孩去宠惯的人。他讨厌这类人。王宁——他唯愿儿子未来
  的命运中多一点安宁,性格中也多一点安宁,别像自己那么易怒。想到了儿子,
  他的好心情又变得有些忧郁起来。自己的户口落下了,儿子的户口至今还没落下,
  负责落户口的人不承认那孩子是他的儿子,还向他大谈什么婚姻法。儿子,放心
  ! 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爸爸一定要给你在这座城市落下户口! 过几天我还要去找
  负责落户口那小子,他妈的他再跟我别着劲儿,再跟我大谈什么婚姻法,爸爸就
  揍扁了他! ……
  他不但买了《家庭育儿大全》,还买了《怎样奶孩子》、《小儿疾病常识》、
  《小儿口吃怎么办? 》、《怎样保护孩子的听觉和视力》、《儿童心理学》、《
  儿童性格的培养和教育》、《父母如何为孩子作良好的榜样》等十来本小册子。
  售书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一边给他捆扎那一捆书,一边和他说话。
  “男孩女孩啊? ”
  “男孩。”
  “几岁了? ”
  “还不到一岁。”
  “我看你准能当个好爸爸。”
  “学着当。”
  “男孩比女孩淘气吧? ”
  “现在还看不出来。”
  “你为他这么认真地当爸爸,他长大了要是惹你生气,那可就够你寒心了。”
  姑娘爱开玩笑。
  “我儿子绝不会让我寒心的! ”姑娘怪可爱的,她的玩笑不可爱。
  姑娘见他变得那么严肃,脸红了,一声不响地赶紧将书捆好交给他。
  他拎起书,有点过意不去地说:“谢谢。”
  “不用谢,我高兴替做了父母的人选这些书。”姑娘微微笑了一下。
  “我的儿子,他将来绝不会让我寒心的。”
  “我相信。”姑娘回答得很郑重。因为他那样子,似乎她如果不郑重,不回
  答“我相信”三个字,他就不走,甚至可能和她吵一架。
  “谢谢。”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也浮现出了微笑。
  “不过……别太娇惯他了。现在的独生子女们,都有点被父母娇惯坏了。”
  “他要是越长大越调皮,我就揍他。”
  “那可不好! 孩子他妈妈也会跟你闹矛盾的……”
  他拎着书发了一会儿呆,竟没听见姑娘这句之后又跟他闲扯了些别的。
  “你还要买别的书吗? ”
  “啊,不,不……”
  他因为自己的失神而有点发窘起来,又对姑娘掩饰地笑笑,转身走了。
  他乘了一段公共汽车,在自由市场下了车。公共汽车的站牌上写着,这一站
  是“农贸市场”。可是老百姓们都习惯把这个地方叫作“自由市场”。中国的老
  百姓,普遍对“自由”的要求很低很低。
  中国的老百姓在这方面是没得说的,大大的良民,好老百姓。但凡够得上好
  的百姓,大抵对“自由”都不那么“得寸进尺”,给点就行。
  他到这里来是想买两条开江鱼。母亲近来一直卧床不起,病体恹恹。他每天
  上白班,加夜班,没时间陪母亲去医院看看病。妹妹陪母亲到医院去看了两次病,
  也没诊断出个什么结果,只开回了几包安神补心的草药。他问母亲想什么吃不?
  母亲说就想吃开江鱼。在他的记忆中,松花江每年开一次江,母亲却有二十多年
  没喝过一口开江鱼炖的鱼汤了。规规矩矩的好老百姓们,差不多也都有这么多年
  头没吃过开江鱼了。也不知道二十多年来松花江里的鱼都哪儿去了。报上解释,
  因为工业污染。可是自从开放了这个“自由市场”,江里的鱼似乎又多了起来。
  开江的鱼能见到,封江的鱼也能见到,而且都很肥大。“自由”对老百姓归根结
  底还是有些好处的。尽管标价贵得令人咋舌,但久违了的鱼儿毕竟又和老百姓有
  点缘分了。
  卖鱼的摊床不少,但他一问价,便不敢滞留。他是个孝子,只要母亲想吃的
  东西,花多少钱他也舍得买,他是唯恐买回家去的鱼太肥大了,母亲反而难以下
  咽。花十几块钱买回家一条两斤重的开江鱼,母亲肯定要埋怨他的。买巴掌大小
  的鱼,他又觉得一片孝心没尽到。他要买两条不大不小的。不小的鱼不少,不大
  的鱼不多,不大的也都不怎么新鲜了。他有所不甘地沿着卖鱼的摊床,在一阵阵
  卖开江鱼的招徕声中往前走。春天使这里的“自由”景象更加繁荣了,与冬季相
  比,只缺少了一样——“金嗓子”叫卖香烟的声音。
  从这个“自由”的地方的东头走到西头,王志松还是没有买到两条既足以尽
  到自己的孝心又不至于受母亲埋怨的“身材适中”的鱼。
  在市场牌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疏疏散散地围着一圈人,分明在观看耍什么
  把式的。树叶虽然是绿了,但傍晚的天气并不暖和。
  2
  “自由市场”上的许多守摊人,还穿着棉袄呢。那耍把式的,却只穿件背心,
  噼噼啪啪地拍着胸肌并不发达的胸膛,用一种江湖口气喝吼:“嗨! 诸位听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真把式,又练又说好把式! 诸位,小子没有别的能耐,
  只会一着本领,叫作‘吸水击掌’! 这一着,武林失传。在下三生有幸,受高师
  指点,苦练多年,九路掌法,才略通一二,愿向诸位当场表演! ……”
  王志松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那位“在下”不是别人,正是他许久未见的
  好友严晓东。
  “喂,先说说你师傅哪门哪派,叫什么名字? ”有人大声发问。
  从那种语调听得出来,是惯于在别人的狼狈之中获得心理满足的街头混子。
  王志松知道,严晓东的“吸水击掌”,是从姚守义那儿学的。当年在连队里,
  姚守义曾因会这一着,某一时期成了知青们心目中一个神神道道的人物。不少知
  青想拜他为师,跟他学。他却扎起“气功大师”的架子,“凡人”不传,只看在
  好朋友的情分上,教会了严晓东。王志松至今不知那一着是真是假。姚守义也不
  传他,认为他会泄露“天机”。他想,既有可能被泄露的“天机”,足见是假。
  他暗暗替严晓东捏了两把汗。这要像变戏法似的被当众戳穿,那太丢人献丑了!
  他猜不出严晓东在这个“自由”的地方当众表演这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晓东当然不是到这个“自由”的地方来“自由自由”的,他纯粹是为了挣
  钱才奔着“自由”而来的。他带来了家中的一把破椅子,一条旧的白布褥单,一
  个旧脸盆,一个理发箱。理发推子和木梳之类,是连队知青的公物。多年来,他
  在连队一直是义务理发员,理得还不错。大返城时,知青们连许多私物都顾不上
  要了,哪还顾得上理发箱! 他就义不容辞地将理发箱带回来了。可是接连三天,
  在这个“自由”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愿以头相许,所以他的严记露天理发店三天没
  开张。他心中不免十二分的沮丧,但又不甘心,所以他今天突然心血来潮,要为
  自己闯闯招牌。
  他听了那个人的问话,不慌不忙地道:“在下恩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只因遁迹武林多年,隐居民间,不愿披名扬姓。在下岂能不记恩师教诲,将恩师
  的姓名告诉你么? ”
  他的“恩师”姚守义,这会儿正同三十几名在“一中事件”中遭到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