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224
  他站住,问:“什么人在唱? ”
  “一伙返城知青在那儿哗众取宠,这是我们预先没想到的情况,您多担待! ”
  主持人深怀不安。
  “唱歌是人类的普遍自由,我担待其何? ”老歌唱家矜持地笑笑,坐进了他
  的小汽车里。
  小汽车不停地鸣着喇叭,在散场的人流中缓缓行驶。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们,
  满怀敬意地闪向两旁,对他的小汽车礼让。
  老歌唱家在小汽车内频频向这些人们摆手,表示回敬。
  刘大文的歌声却追随着他,也追随着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们。
  那歌声分明是向他的艺术荣誉和人们的崇拜心理挑战。
  刘大文他们是离不开那里了。“哗众取宠”的这一伙返城知青,被更多的人
  包围了,被掌声挽留住了。他不得不重唱最后那首歌。一个人的“金嗓子”只要
  有一次当众歌唱的机会,不识音符的人也能够听出那嗓子绝不是一面铜锣或破鼓。
  老音乐家当然不是不识音符的人。
  “停! ”他在司机肩上拍了一下。
  司机停住车,回头看他一眼,问:“什么东西忘在剧场了? ”
  他仿佛没听见司机的话。
  他在想:什么人的嗓音这么浑厚这么宽广? 而且,会唱这首歌的返城知青,
  绝不会与音乐缘浅。他认为本市绝不会有一个嗓音这么好的人,他曾期待过这么
  一位年轻人的出现,但是后来渐渐失望了。难道今天奇迹发生? 在我向舞台告别
  之日,音乐之神又送来一位比我当年声誉鹊起时更年轻的歌唱家? 他凭自己多年
  的歌唱经验听得出来,唱歌人的年龄绝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开回去! ”他坚决地对司机说。
  司机不知他究竟将什么贵重的东西忘在剧场了,见他神色颇为严肃,不愿多
  问,调转车头,往回开。
  “开到正门去! ”他又说了一句。
  司机不免奇怪,既然是遗忘了东西嘛,从哪个门进剧场找回来还不一样? 干
  吗偏偏要从正门进呢? 你老了,不能再登台演唱了,这也是自然规律。不顺心,
  别冲我来呀!
  从青年宫到环市公共汽车站,有条千米长的小街。剧场里走出来的一大半人,
  并没停留在青年宫门前,他们直奔环城公共汽车站,这条小街就可谓“人流如潮”
  了。司机想抄段近路,所以也加入了这股“潮流”。他在这股“潮流”中调转头,
  已非易事,逆“潮”而驶.则更维艰。
  崇拜心理,是人非常需要具有的一种心理。老歌唱家的这众多崇拜者们,一
  个个并不是聋子,听不到刘大文的歌声,也不是对歌唱缺少起码欣赏水平的一些
  人,完全听不出那声声灌耳的金质般的歌喉。不,他们听到了,也听出了那歌喉
  是多么浑厚多么宽广! 但他们都不愿表示出对这歌声的欣赏或注意。他们中许多
  人是手持红底金字的请柬进入剧场的,他们觉得这是一种殊荣,也标明他们在这
  座城市的艺术生活中所占据的层次。他们刚刚为“阳春白雪”而热情饱满地大鼓
  其掌,岂有再对剧场门外广场中心的“下里巴人”驻足侧耳之理? 那不是对老歌
  唱家的大大不恭大大不敬么? 那不是等于降低了他们的欣赏层次么? 所以他们对
  刘大文的歌声听到了也装作根本没听到。心里暗暗惊讶也故意彼此皱眉摇头,彼
  此表示着“阳春白雪”的高层次欣赏者们对“下里巴人”的无可忍之而忍之的轻
  蔑,虚伪地维护着红底金字的请柬所带给他们的殊荣。
  可是老歌唱家的小汽车在他们虔诚礼让的注目下竞调转了车头,朝回开去!
  这令他们始而大惑不解,继而不解大悟——老歌唱家对“下里巴人”公然进行的
  场内外分庭抗礼的艺术挑衅愤怒了! 对一位誉满全市的老歌唱家,对他告别舞台
  的最后一场歌唱演出,如此这般的艺术挑衅行为实乃冒犯!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他们也义愤起来! 于是许多人站住,向后转,跟随在老歌唱家的小汽车后,
  往回走。他们都觉得自己有义不容辞的艺术良心和道义,做老歌唱家的坚强后盾,
  代表本市最高的欣赏层次,去向“下里巴人”
  大兴问罪之师。
  小汽车在广场上的人群外围停住,老歌唱家从容地下了车。
  于是就有几个他的崇拜者,在他前面替他“开辟”道路。
  “让一让,请让一让,请为歌唱家郭桐郭老让一让路! ”
  “对不起,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劳驾啦! ”
  “闪开,闪开,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请为郭桐同志礼让一下……”
  郭桐——一个几乎在本市家喻户晓的名字。他唱的“乌苏里船歌”,“大顶
  子山高又高”等赫哲族民歌,使他成为当年全国著名的歌唱家之一。他是当年的
  “金嗓子”,一声“赫尼那”,曾倾倒过多少听众!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恰似斧落环断,为“郭桐”这个名字断而复合。
  刘大文的歌声戛然而止。这个返城待业知青心中明白眼前的人物是谁。
  当年的“金嗓子”和待业的“金嗓子”四目相对。刘大文觉得对方的目光仿
  佛是从云端俯视着自己。他不卑不亢,以沉默回答沉默。他背后的伙伴们一个个
  手持破旧乐品,从轻灰巨砖上站了起来。
  人群顿时肃之敬之。好像在他们看来,对峙着的双方不是两个歌唱的人,是
  两头狮子,随时会扑斗到一起去似的。
  老歌唱家首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刘大文。”
  老歌唱家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像曾在他记忆中保留过又被时间的风吹走了
  的一片叶子。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这片叶子曾在他的记忆中保留。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
  “待业。”
  “靠野唱养家糊口? ”
  “不为柴米油盐。”
  “那……又是为了什么? ”
  “人人都有唱歌的权力。高兴了,就唱。”
  “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并不见得怎么高兴。”
  “不高兴时,也唱。”
  “知道今天青年宫里举行我告别舞台的专场独唱演出会? ”
  “知道。”
  “那么你是知之才为之了? ”
  “正是这样。”
  “你以年轻的歌喉向我苍老的声音挑战,不太公道吧? ”
  “我认为我的嗓子比你年轻时的嗓子还要好。你像我这样年龄的时候,已经
  多次出国演唱了,而我却待业,公道在哪里? ”
  老歌唱家缄口片刻,笑了:“的确太不公道。我欣赏你的直率。”
  “你的意思是,不欣赏我的嗓子哕? ”
  “你刚才已经对你自己的嗓子作了并不算过分的评价,我不想再重复你的话。
  我只想当着公众声明,我承认你说出了一个事实。”
  轮到刘大文缄口不言了。许久。
  老歌唱家从容地微笑着,走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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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比欣赏你的直率性格,更欣赏你的嗓子。”
  刘大文双唇颤抖了半天,才从口中挤出两个连自己也勉强能听到的字:“谢
  谢……”
  “我不过说了句由衷的话,何谈谢字呢? ”
  “你今天在公众面前给我的,我用衣襟也兜不下……我……我刘大文……今
  天知足了! ……”
  刘大文热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是的,今天,此时此刻,他心中知足了。
  “我当年可不像你这么知足啊! ”老歌唱家朗声笑道:“取消我一次出国机
  会,我会罢演三场的! ”
  人群中,也发出了一阵笑声。
  “千金易得,知音难寻啊! ”
  “这小伙子今天算是没白唱。”
  “不是金刚钻,人家今天也不敢到这儿来揽瓷器活! ”
  “天生的弯弯肚子才吞镰刀头嘛! ”
  老歌唱家又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现在就跟我走,坐我的车,到省歌舞
  团去。中午饿不着你,我管你饭。”说罢,挽住刘大文的一条手臂,缓步向人群
  外走去。
  刘大文抬起另一条手臂,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人群又闪开了路,表示对他们共同的礼让。
  刘大文看到了那辆小汽车。他心情激动得无法形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
  周围的公众向他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我的小女孩,我的好小女孩,也许,我今天将能带给你一个使你万分欣慰
  的消息啊! 而你,一定会回报我一千个吻……”他在心中对他的“小女孩”说着。
  他恨不得一步就与老歌唱家跨到小汽车旁,一分钟后就坐着小汽车到了省歌舞团,
  两分钟后就带着一个美好的福音回到了“家”里,三分钟后就已经躺在他们的那
  个虽然黑暗但很温暖的“小匣子”中的“席梦思”上,拥抱着他的“小女孩”,
  享受着她将要回报给他的一千个温柔而甜蜜的亲吻……
  当他们走到小汽车旁时,当司机( 他万没料到老歌唱家几乎遗失了的是一个
  年轻的同行) 替他们打开车门时,“金嗓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老歌唱家的
  挽持中抽出手臂,慢慢地转过了身。
  他们——他的那些过去从不相识的,或虽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已多年失去来
  往,互不联系的,与他一样返城待业的伙伴们,一个个仍站在那里望着他。
  他心中严厉地谴责自己,怎么能忘记了他们! 他张了张嘴,想要对他们说几
  句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喉咙被一块海绵似的东西堵住了,那团海绵仿
  佛在五味缸中浸泡过。
  刘大文啊刘大文,难道你连一句感激的话都不会说了么? 那么你就对他们说
  一句诙谐的话吧! 你平时不是挺善于打趣逗哏的么? 哪怕像“再见”这样普通的
  话都行! 你总得对他们说一句话呀! 你不能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就坐进小汽车一
  走了之呀!
  然而他望着他们,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张了几次嘴,仍然是一个字也说
  不出来! 他的内心世界里感情的大海涌起叠叠波涛,在他思想的礁石上撞得粉碎,
  溅起阵阵浪花! 将他的语言像卷走海滩上的贝壳或石子一样,卷到他的心海深处
  沉底了!
  他恨不得扯开衣服扒开胸膛让他们看一看他内心里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怎样的
  一种状态!
  他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绝望了。
  心海中的浪花溅湿了他的眼睛。
  “金嗓子”深深地深深地向伙伴们弯下了腰——他恭恭敬敬地给伙伴们鞠了
  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金嗓子”向他的伙伴们连鞠三躬,却始终没说出来一个字……
  小汽车开走了。
  人们渐渐散去了。
  广场上空荡寂寥了。
  他们,那些“伴奏者”们,依然站在那里,还有那些轻灰巨砖陪着他们。
  “这场戏算是结束了,但愿有个好尾声。”络腮胡子自言自语。
  谁也没回答他什么。
  他一一看着大家,又说:“我们这些配角也该散了! 把它们搬回原处吧! ”
  他踢了踢一块轻灰巨砖。
  他们默默从命,将那些轻灰巨砖搬回江边。
  络腮胡子拍了拍手上砖灰,向大家伸出了一只手:“哥儿们,后会有期了! ”
  大家一一同他握手。
  他们都一一握过了手,还不散去,好像在期待着络腮胡子下达一句更加明确
  的“口令”——“解散! ”才肯分别似的。
  络腮胡子没有下达这样的“口令”。他问大家:
  “你们说咱们的‘金嗓子’会有个好尾声么? ”
  还是无人回答他什么。
  但他从大家的目光中看出了这样的意思——咱们今天太值了! 好运气已经向
  咱们的“金嗓子”招手了! ……
  忽然,这些返城待业知青们,不约而同地搂抱在一起了! 就像夺得世界足球
  赛冠军金杯的运动员们那样,十几个搂抱在一起了,他们的头也聚在一起,头抵
  着头,久久未抬……
  那些轻灰巨砖听到他们中有谁哭了……
  城市,城市,你将他们二十余万分开了! 但是,只要他们想聚在一起,他们
  就会十几个,几十个,乃至成百上千,更多更多地聚在一起!
  “我想起来了,八年前全省文艺大汇演期间,我就听你唱过歌,唱的是歌剧
  《白毛女》中杨白劳的选段,对不对? 后来,为了把你调到省歌舞团,我曾亲笔
  给你们兵团总部写过信。不过我那时太天真了,我还一边参加演出一边继续接受
  改造,那封信当然也如泥牛人海,有去无回! ……”老歌唱家又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