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202
  情上,却还是没有找到她们。几年来,这座城市处在动乱之中,无数的人下放了,
  迁移了,无数的单位实际上不存在了。没有地址,没有单位,没有姓名,只有‘
  欣欣’两个字,我要在这座对我来说并不熟悉的,三百多万人口的动乱的城市中
  寻找到她们,就像在大森林中寻找两棵没有特殊标记的树木一样难。我见到过无
  数个小名叫‘欣欣’的二十岁的姑娘。她们都不是林凡的妹妹。我曾在大马路上
  尾随过容貌酷似林凡的姑娘,我为此被公安局带走过,讯问过,遭到了种种怀疑
  和侮辱。
  “毕业的时候,我作出了决定,放弃分配回北京的机会,留在了这座城市里
  工作。我向白桦树皮灯罩发誓,一定要寻找到林凡的妹妹。将它当面交到她手里。
  我感到,我要寻找的,不仅是林凡的妹妹,也仿佛是我自己的妹妹,也仿佛是我
  们许许多多北大荒知青的妹妹。这件事情,成了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成了我无论如何要实现的一件事情。简直可以说,成了我始终在独自进行着的事
  业。我觉得我好像中了巫术。白桦树皮灯罩,也许它将成为我命运的一部分。白
  桦树皮灯罩,在某些人看来,可能一钱不值,但我甘愿为它继续付出很多很多。
  只要林凡的妹妹还活在这个世上,不管她仍生存在这座城市里,还是迁到别的城
  市去了,哪怕在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也要亲手把它交到她手中……”
  他不再讲下去了。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
  她望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柔情。
  他望着她的目光似一片迷雾。
  门又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她的母亲。
  母亲看看他,又看看她,猜疑地问:“你们站着一个,坐着一个,这是干什
  么? ”
  他没动,没说话,也没看她的母亲一眼。
  她回答:“他在考我数学公式。妈妈你现在最好别打扰我们。”
  “哦,是吗? 那好,那好,你们进行吧! ”母亲高兴地转身出去了。
  他站起来,说:“我早该走了。”
  她不说话,仍望着他。
  他又说:“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白桦树皮灯罩。”
  她这才说了一句话:“我完全想象得出。它会是多么美丽。”
  他走到门前,她伸出一只手替他轻轻推开了门。
  “你明天还会来给我补习功课吗? ”
  “是。”
  “以后我帮你找。”
  “谢谢。”
  他走了……
  她靠墙站了好一会儿,才关上门,踱到床边。她先是坐在床边出神,呆呆地
  坐了很久,仰躺下去了。
  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四点半了。她觉得自己在近三个小时内一无所获。是
  的。一无所获。一条代数公式或者定理也没有弄明白,没有记住。他走出房间时,
  她真想叫回他,告诉他这一点。
  并且还要告诉他,明天大可不必再来帮她补习了,她对那些数学公式或定理
  毫无兴趣。但她太不忍心使他扫兴而去了。
  归根到底,我不能成为称职的中学数学教师。机会均等,不错,他说得很不
  错。这是很公平的社会学的理论。但是为了维护这个理论,她不是已经决定放弃
  机会了么? 他却又激励她去竞争!
  竞争——让人一听就肌肉紧张的词! 她心理上极端排斥这个词,如同病人从
  心理上排斥苦涩的草药汤。为什么要去竞争? 这明明不是一种健身运动! 为什么
  ? 到底为什么? 一个三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没希望被什么人爱上的老姑娘,竞
  争到了博士学位又怎么样? 仅仅为了一个就业的机会便用那些数学公式和定理折
  磨自己的头脑么? 她可是完全不必如此跟自己过不去的呀!
  她开始认为不是他在给予自己什么帮助,而是自己在为他作着一种无谓的可
  笑的牺牲罢了!
  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博得他对自己的某种好感?
  可他瞧着她时的目光像瞧着一大群人!
  她觉得自己真可怜。
  白桦树皮灯罩——他走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并不属于她的白桦树皮灯罩,
  留在她心里了。
  她真嫉妒那个叫“欣欣”的二十岁的姑娘。她想,大概我这辈子也不会被一
  个人像他那样一门心思去寻找。如果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这样寻找我,我立刻就死
  了也对生活感激不尽了。她想,老姑娘对生活是多余的,好比狗尾草对花园是多
  余的! 由于自己这想法对生活带有亵渎,她感到心里很解气。
  7
  母亲不知何时走入房间,坐在床边,俯身关切地问她:“玉慧,你怎么了? ”
  “没怎么,累了,躺会儿。”她敷衍地回答。
  “是不是病了? ”
  “想病一场。”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
  “什么怎么样? ”
  “人品,长相,各方面。”
  她明白了,母亲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懒得回答,也懒得发脾气。
  “他的家庭倒是和我们的家庭很般配。你还不知道吧? 他父亲是位将军呢!
  ……”
  她一下子跃了起来,使母亲吃了一惊。
  “他有癌症,不定哪天就会死! 这一点你还不知道吧? ”
  “真的?!……”母亲又吃一惊,随即问:“他亲口对你讲的么? 不太可能呀
  ? 瞧他身体不错嘛! ……你别轻信,他肯定是在考验你。既然考验你,证明他对
  你……”
  她打断母亲的话,大声嚷道:“我今天下午已经被证明和反证明搅得够受的
  了! ”从衣架上取下衣服,拎着往外就走。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下了楼,走到了外面。
  一旦有了工作,就离开这个家! 到工厂里去当学徒工也认了! 她产生了一种
  报复的念头。仿佛到工厂里去当学徒工,不是对自己前途的轻率决定,而是对母
  亲的惩罚。
  “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她想起了刘大文说过的这句话。
  当然更不需要像我这样的老姑娘!
  她刚出大门,—个人从高墙下闪出来,叫了她一声:“教导员……”
  她站住,回头一看,是刘大文。.
  “金嗓子”压低他的男低音,吞吞吐吐地说:“教导员,我想,想……向你
  借点钱……”
  她的双手伸进了呢大衣兜。
  教导员兜里没有一分钱。
  “要不,你把那些烟……还给我也行……还是让我到夜市上去卖吧……”
  烟,都快被父亲吸光了。
  教导员早已把这桩“买卖”忘了……
  第十章
  1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是郭立强要“义无反顾”地与所有报考者争冠夺魁之日! 他盼望着它的到
  来如同充满信心的演员盼望着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日子。生活还从来没有向他提供
  过能够允许他充分显示出自己是一个强者的机会,从来没有。他暗暗在心中发了
  一个重誓——不考第一,毋宁死!
  这几天弟弟没在家住。厂里活紧,需要加班,弟弟住到厂里去了。
  徐淑芳今天很早就悄悄爬起来,为他包了一顿饺子,是用精白粉包的。精白
  粉还是他和她“结婚”前,弟弟求人从饭店买的。他不明白,中国的女人们,尤
  其做了妻子的女人们,为什么都习惯于沿袭包饺子的传统,以表达她们对自己的
  丈夫及对某件事的重视? 正因为他还不是她的丈夫,她还不是他的妻子,他更加
  体会她的一片深意,不忍强加阻止。.
  饺子下锅后,他将他所有的初中课本和高中课本,捧到厨房,一册册塞入炉
  膛。
  “你……怎么烧了? ……”她惊讶而赔着小心问。
  “我命中注定,只能参加这一次……平凡的考试。它们对于我再也没有什么
  用了。”他淡淡地回答。
  课本在炉膛内变成火焰。火焰映照着他的脸。他默默向待业和做临时工的日
  子告别。
  是的,待业的日子将从此结束,做临时工的日子也将从此结束。他确信不疑
  ! 他想:我郭立强今天迈出家门后,就绝不再与那种日子握一次手! 他并不觉得
  感奋。以完全有信心考取清华或北大这样的名牌大学的扎扎实实的准备,去参加
  什么“教师培训班”
  的考试,这根本不值得感奋! 相反,他的心情倒是非常感伤,他也是在向以
  往深埋在心中的理想告别,为它焚书志哀。别了,你光辉夺目的每一座高等学府
  ! 从此,我将永远只能从你的大门外一望你庄严而神秘的尊容!
  她已将饺子从锅里捞出,盛在盘子里了,他还沉思着蹲在炉前,手中拿着最
  后一册课本。
  “进屋吃去吧……”她端着盘子,轻声低头瞧着他说。
  他将最后一册课本塞入炉膛,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走进里屋。
  一大盘饺子放在桌上。每一个都包得很好看,如同一个模子压出来的。
  他在桌旁坐下了。
  她在床边坐下了。
  当他存在时,她仿佛认定了自己永远只能坐在床边,没有权利坐在别处。而
  且总是那么一种姿态,微微垂着头,双手轻轻撑着床沿,两眼呆滞地瞧着自己的
  鞋尖,一种半坐半立的卑微的姿态。
  他不禁望了她一眼。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眉毛一高一低,以前,他认为这不
  过是她脸上的一种特殊的表情。此刻才看出,不是表情,是天生的。左眉高、右
  眉低。
  “左眉高,右眉低,身为女子难做妻。”他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生前常说的这
  句话。母亲也是左眉高,右眉低,难道这真是一种命相么?
  他不信什么命相之说。
  但他内心一时间对她充满了怜悯。不,不是怜悯,不完全是怜悯,也是怜…
  …爱。他知道自己是很爱她的,她是他第一个亲昵过的姑娘。他曾拥抱过她,吻
  过她。他曾幸福地发过誓,将自己的心和她的心用命运这根挣不断的绳子牢牢拴
  在一起。他也清楚地知道,她实际上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值得一个好男人去爱。
  他忘不了她和他在一起卸煤的那些日子,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和自己一块儿出卖过
  体力的姑娘的认识,基本上是不会错误的。一个被命运驱赶到出卖巨大体力的生
  存线上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一个坏姑娘? 凭她的容貌,她完全可以不出卖体力而
  出卖别的,那她将可以整日吃喝玩乐甚至挥霍无度。一个像她那样容貌秀丽的姑
  娘,只要肯丢掉廉耻,城市对她是极其慷慨大方的。寻找享乐比寻找职业容易得
  多,只要漂亮就够了。城市历来如此。
  可她如今还像一个女佣人一样栖身在他家低矮的屋顶下。
  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她是一个好姑娘。
  他眼前又浮现出了她背负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时的情形。
  她说她是为了自己,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今天更有信… 心地去参加考试么? 他
  既为她温柔隐忍的性格中刚强固执的另一面所感动,也十分惊异于她病弱的身体
  何以还存在着那样一种压不倒的力量。
  他想:郭立强你明天再也不能容许她去替你干那种不是女人所能干的活了!
  无论如何不容许! 你要让她像一位客人一样在你家里住上一些日子。你要真心实
  意地像对待一位客人一样对待她。不,不止要像对待一位客人一样对待她,还要
  像对待病人一样对待她,关怀她。你要给她买奶粉,麦乳精,能够补养身体的药
  品,四处借钱也买! 你要使她的身体康复,你要使她的脸颊丰满,你要使她苍白
  的面容上现出红晕,你要使她的眼睛明亮,你要使她原先柔而且黑的头发重新生
  长出来! 你要使她变得令每一个男人都不能不爱! 然后,你就去找那个送花圈的
  人。你要这样对他说:“还给你,你的爱。在她流落街头的时候,我替你保存了
  她! ”要像命运之神还给别人一件无价珠宝一样……然后,你就忘掉她。
  忘掉她? ……你能够么? 你? 忘掉你第一次的爱情! 经历过这样一次爱情,
  你还能够再对别的姑娘产生爱情吗? 你? 你的心上已经深深刻下了她的名字!
  他瞧着她,想得发呆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外屋去了。一会儿,双手端进来一碗饺
  子汤,轻轻放在他面前后,退到床边,又那样子坐下了。
  可是,她爱他么? 她仍旧爱那个对她进行那么无情的报复的人么? 还有那个
  孩子究竟是不是她的呢? 如果是,她肯定希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