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88
  面横幅大标语旗,浩浩荡荡涌上街头,奔往这里。
  标语旗上写着:誓死捍卫市委。
  至今他仍然认为,当时他们一千七百多人那种情绪,那种激动,那种预备以
  鲜血和身躯去捍卫什么的精神,是十分真诚而又十分真实的。
  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也许会嘲笑这一点,那就让他们去嘲笑吧,
  他想。某一时期的历史可能本来就是供后人去嘲笑的。那么这一时期的人们又如
  何能逃脱被嘲笑的命运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命。一个人的命运摆布这个人,
  一代人的命运也摆布这一代人。命运和心肺同在。
  他忽然有些暗暗惊诧,觉得自己的思想颇有点思想家的意味。
  命运和……心肺……不错的联系! 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爱胡思乱想了呢? 他
  对自己有些不解起来。他反复咀嚼自己的思想,又觉得和迷信的老太太们认命的
  思想并没什么大区别,也丝毫不比她们深刻。
  看来我他妈的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思想家,连个平庸的思想家也不可能成为。
  他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他的注意力转向了人行道上一株躯干倾斜的老柳树。
  当年,他们的队伍就是在走到这株老柳树前时,被军事工程学院“红色造反
  兵团”的红卫兵们拦截住的,他们那条横幅大标语也被扯掉了。
  “十九中的老师和同学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
  的,为的是将各省、市、地、县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从党的领导机关中清除出去
  ! 你们一不捍卫党中央,二不捍卫毛主席,却要誓死捍卫被一小撮赫鲁晓夫式的
  野心家、阴谋家所盘踞所把持的市委,你们意欲何为? 难道你们要与党中央毛主
  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对抗吗?!……”
  一个军工“红色造反兵团”的红卫兵就爬在那株老柳树上,手持话筒慷慨激
  昂地对他们演说。
  那时,红卫兵运动刚刚在这座城市的几所重点大学里兴起,他们那所中学还
  没有成立任何红卫兵组织。
  身穿军装、腰扎武装带的军事工程学院的男女红卫兵们,虽然不戴领章帽徽,
  但却一个个英姿飒爽,斗志昂扬,豪情勃发。在他们这些中学生们看来,对方真
  像一批十分年轻的革命家,像电影《青春之歌》里的卢嘉川们,像“五四”运动
  时期和“一二·九”运动时期的革命学生领袖们。敬意从中学生们心底油然而生。
  那个演说者的话语是怎样地征服了他们这些中学生啊!
  是啊,一不捍卫党中央,二不捍卫毛主席,一千七百多人只打了一条横幅标
  语,却写的是“誓死捍卫市委”,多么荒唐的行动!
  而且更主要的是,市委大楼并没有在熊熊燃烧,不过有一条“火烧市委”的
  竖写标语从楼顶垂下来。
  他们感觉到自己受蒙蔽了,上当了,扮演了与“革命”背道而驰的不光彩的
  角色。
  那个爬在树上的演说者以充满革命正义的声音高声疾呼:“革”命不分先后
  ! 造反不分早晚! 受蒙蔽无罪! 反戈一击有功! ……
  于是他们一千七百多人的一支队伍,就在一阵阵“革命”的口号声中,四散
  而溃……
  那一天,他心里怀着一种真实的羞耻感回到家里,将自己的校徽从衣服上拽
  下来,扔进了炉子里。
  他耻于再佩戴十九中学的校徽。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那位教政治的老师,成了全校学生的罪人。每一个十九
  中学的学生都认为他是败坏了十九中学声誉的人,不可饶恕。他似乎也知道了这
  一点,再也没在学校里露过面。
  全校第一个红卫兵组织宣布成立那一天,传来了他在家中上吊自杀的消息…
  …
  也是在这个地方,在一个秋雨潇潇的夜晚,一名大学生以悲愤的语调向人们
  进行演说:“革命的市民们,革命的群众们,‘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是
  在我们的浴血奋战中诞生的! 可是,东北的新曙光刚刚升起之际,‘革命委员会
  ’竟指使一伙武斗暴徒,向我们,曾为它的诞生浴血奋战过的造反派战士,发动
  了有预谋有部署的突然袭击,抓走我领袖,捣毁我总部,打死打伤我战友,妄图
  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 兔死狗烹,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我们现在以革命的名
  义,以我们死难战友的妻子、孩子、父母和一切亲人的名义,向全市人民募捐!
  ……”
  那个大学生的形象,至今印在他记忆中,难以被时间抹去:戴眼镜,头缠纱
  布,没穿雨衣,一绺湿发贴在额前。路灯将他的脸映得异常苍白,雨水顺着他的
  衣裾往下淌。还有两个女大学生,抬着一个大笸箩。也没穿雨衣,在潇潇秋雨中
  肃穆地站立着。
  “为了失去父母的孩子们,为了失去儿女的父母们,为了失去丈夫的妻子们,
  我们向全市……”
  悲愤的声音,在夜空回荡。
  一支哀默的队伍从人群中穿过。他们肩上抬着担架,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
  下显出僵硬的尸体的轮廓……
  一只只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人的手,孩子的手,纷纷伸向那个大笸
  箩……
  拾元的,伍元的,贰元的,壹元的,伍角的,贰角的,壹角的,伍分的,贰
  分的,壹分的……
  在那个夜晚,究竟有多少人,将多少钱投入了那个笸箩? 一个永远不被人知
  的数字。
  那时,他已经从红卫兵组织中退出来了,并且不再想加入任何一个红卫兵组
  织。学生惨打老师这类事,在他心中造成了很大的刺激。他不能忍受这种“革命”
  的行为,甘愿做一个没有组织的“散兵游勇”,可他还是整天在全市到处奔走。
  哪里有演说,哪里有辩论,他便出现在哪里。在全市各处留下了许多张或者表示
  支持,或者表示同情,或者表示抗议的大字报。
  那一天,他将兜里仅有的三毛七分钱捐献了。从市委到家,有很远的路,他
  连乘车钱也没给自己留下。
  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当年自己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在那个雨夜,在这个地方,无数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工人、学生,
  也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而募捐的大学生如果是骗子呢? 不,这种可能根本不存在。
  那是一个政治的年代,即使欺骗,也更多地是在政治方面。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写写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回忆
  录。
  让历史尽情嘲笑我们这一代吧! 他想。不过我们这一代还没完蛋呢! 我们还
  没老呢! 我们不是已经又回到城市里来了么? 看我们将会继续怎样生活吧! 看我
  们将会再如何表现我们的存在吧! 城市,城市,你欠我们的,你骗了我们的,我
  们都要向你讨回来!
  3
  一个在市委门前巡逻的武装警察,走到他身边突然问:“你老站在这里干什
  么? ”
  他斜视了对方一眼,大为不敬地回答:“不干什么,就是愿意在这里站着。”
  对方用警察们特有的目光审视了他一番,命令道:“走! 别在这里站着! ”
  到处都有人干涉你,这他妈的就是城市! 他挑衅地反问:“我在这里站着有
  碍观瞻吗? ”
  对方瞪着他,警告:“叫你快走就快走,别自找没趣! ”
  他感到受辱了。这小警察看去不过二十来岁,长着个鹰钩鼻子。他真想使劲
  揪住对方的鼻子,使对方出出洋相,狼狈狼狈。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任性地这么做了会惹出什么麻烦。
  他眯缝起眼睛瞧了对方片刻,用不屑的目光弥补了自己受辱的心理之后,才
  悻悻地走开。
  他想到母校去看看。于是便跑着赶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乘了三站,怀着放了
  很长很长时期假盼望早点开学的小学生的心情来到了母校。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滑冰场溶化了,如一个人
  工围造的小湖,水平如镜。他走到冰场外换鞋的木凳前坐下去,出神地注视着
  “湖”面。十一年没进过母校的大门了,十一年没滑过冰了。
  母校——不知是谁创造的这个词,它将学生对于自己读过书的学校那种感情
  表达得多么准确!
  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冰球两队激烈争战的种种声音:球拍击球的声音,球拍击
  球拍的声音,冰刀刹冰骤停的声音,呼叫声,呐喊吉……
  当年,冰场曾给他带来极大的骄傲,使他在女同学面前高贵得像一位英名遐
  迩的骑士。
  他自矜地微笑了一下,站起来朝教学楼走去。教学楼的窗框全修好了,玻璃
  也全镶上了。他抬头仰望着,判断和印证着哪几个窗口是保留在他记忆中的窗口
  ——三楼,左数第四个、第五个,还有第八个,对,就是这三个窗口,当年曾用
  沙袋和耐火砖构筑成工事……
  他像个幽灵似的悄悄走人了教学楼,走到了二楼自己当年那个班的教室门外,
  站在门侧,踮起脚,从门窗向内窥望。
  一位陌生的,很年轻的女教师正在讲代数题:“那么,我们将Y 代入公式X=2Y,
  于是,X=7 ,Y=3 .5 ……这道题就解出来了……”
  女教师的声音很明朗,口齿清楚。
  讲得不错,没那么多费话。他给她下了一个良好的评语。
  女教师瞟了一眼手表,说:“还有二十分钟,大家开始作第2 和第3 道习题。”
  说着,用一个仿佛习惯了的优雅的动作,将半截粉笔轻轻丢在粉笔盒里,迈下了
  讲台。
  他还希望她讲一道题,她却不再出现在讲台上。
  他掏出烟盒,吸着一支烟,不死心地期待着从门窗再窥望到女教师。
  他不但认为她课讲得不错,而且还认为她长得挺漂亮,不乏某种女性的风度。
  从别的学校调来的? 还是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来的? 在这么一位女教师的
  班里学习,大概每一个男学生都想争当数学课代表吧?
  他有点嫉妒他们。
  “你找谁? ”
  他转过身,见是一位老校工。
  “不找谁,随便看看。”他吐出了一缕烟。
  “随便看看? 这又不是市场,有什么好看的? 还吸烟! 把烟掐了! 你怎么一
  点学校的规矩都不懂? 上过学没有? ”老校工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往楼梯口推
  他。
  他掐灭烟,揣进兜里,尴尬地笑着说:“您别推我呀。要是我没认错,您是
  杨大爷吧? ”
  老校工已将他推到楼梯口了,听罢他的话,不由得站住,歪着头辨认他那张
  胡子拉碴的脸。
  “我是王志松呀! 当年冰球队的,您不记得了? ”
  “我记得你干吗? ”
  老校工对他这个当年为母校争得过无数次荣誉的鼎鼎大名的冰球队长竞毫无
  特殊印象,不免使他大为扫兴。
  他搭讪着问:“孙老师还在吗? 就是我们初三四班的班主任孙桂珍老师……”
  “她调走了。”
  “教语文的庞颖老师呢? ”
  “退休了。”
  “教政治的……”他的话问一半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市委大楼前还想到
  这位老师,此刻却忘了这位老师早已死了。
  他一时觉得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而老校工似乎也正希望他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他留恋地回头向自己当年的教室望了一眼,默默走下楼去。
  就在那个教室里,有一天,他们那个组织的红卫兵正在开会,对立派的红卫
  兵突然闯进来,将他们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不分男女,或轻或重地都揍了。唯独
  对他格外开恩,没碰他一指头。在武斗中冰球“明星”享有豁免权。
  但他因为被豁免感到羞惭极了,好像自己是一个内奸似的。
  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暗暗拿起一块带钉子的木板,咬咬牙往自己手背狠
  击一下……
  至今疤痕犹在。
  “小子们,好好念书吧! ”他心里说,“你们他妈的算赶上好运了,不必像
  老子这么傻,自己用钉子往手背上来一下了! ”
  他很遗憾没有窥望到坐在自己那座位上的是个男学生还是个女学生,也因为
  没有再窥望到那位女教师一眼而感到有些惋惜。
  他走出教学楼时,郑重地对老校工说:“请代我向全体老师问好! ”
  老校工十分不耐烦地敷衍他:“行行行,快走吧! 快走吧! ”
  怎么连我王志松也不记得了呢? 他十分沮丧。
  支撑阳台的水泥柱,一新一旧。
  他扶着那根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