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199
  她火了,瞪着他厉声说道:“别把我当成我弟弟或他那个瓷娃娃,我可不喜
  欢别人跟我油嘴滑舌的! ”
  郭师傅一怔,知趣地将身子闪开了。
  她忍着疼,故作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昂然下楼而去。
  走到楼外,身体失去了楼梯扶栏的支撑,有些不敢再向前迈动脚步了。
  他妈的这高跟!
  她由恼火而发狠了。她向前轻轻滑动步子,移到楼外阳台的一根水泥柱子旁,
  双手扶着它,踏下一级台阶,高甩起一条腿,使劲朝台阶的坚硬棱角踢去。
  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只靴子的高跟就掉了下来。
  他妈的样子货!
  她甩起另一条腿,照样又是一脚踢去,第二只靴子的高跟也遭到了同样下场。
  她觉得自己顿时矮了一截,同时获得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她想:这种感觉就对劲了。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绕过高墙,向那条胡同跑
  去。
  跑入胡同,见司机正站在车旁,对那一组送花圈的“雕塑”指手画脚,斥骂
  不休。
  一组“雕塑”岿然不动。
  待司机骂够了,“雕塑”之一才动了起来。动的是穿破旧黄大衣的那一个。
  他的身体缓缓向右侧转,同时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然后猛地转正身体,向司机当
  胸一拳。
  仿佛一组分解动作,司机的上半截身子躺倒在车头上。
  两个抬花圈的,仍抬着花圈,仍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们果真就不是人,确是
  雕塑。
  司机也是个小伙子,当然不甘吃亏,转眼就扑了上去。
  两个抬花圈的,同时后退一步,分明是怕被两个打架的撞坏了花圈。他们立
  刻又变成了“雕塑”,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他们的伙伴和司机打。
  “住手! ”她喊一声,跑到了他们跟前。
  14
  穿黄大衣的首先住手了,因为司机已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
  她对他训斥:“人给车让路,这是起码的交通规则,你们也太横行霸道了! ”
  他乜斜了她一眼,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又用冰冷的目光虎视眈眈地钳着司机。
  他虽然比司机矮半头,但从他的脸上,从他的眼睛里,从他整个人身上充分显示
  出来的那种令人感到十分可畏的,预备痛痛快快大打出手,借以发泄胸中什么郁
  积仇恨的气势,显然对司机产生了比铁拳更疹人的威慑。
  两个抬花圈的,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那种冷峭的沉默更加显得咄咄
  逼人。他们那种沉默意味着严厉的无声警告:识趣点,要是惹得我们放下了花圈,
  那可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司机爬起,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恨恨地说:“老子惹不起你们,躲得起你
  们! 我忘不了你们的,后会有期! ……”
  穿黄大衣的又向司机跨近一步。
  她插身于二人之间,大声道:“你太野蛮了! ”
  司机慌忙钻人车,将车向后倒去。
  穿黄大衣的微微眯起眼睛,不屑一顾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她这时才发现,花圈的一条挽联上写的是:兵团战友徐淑芳千古。另一条上
  写的是:兵团战友王志松哀挽。
  她的眼睛不禁瞪大了。
  徐淑芳? ……这个名字有些熟啊! 对了! 她想起来了,在她那个营,五连饲
  养班,有一个本市的女知青,名字就叫徐淑芳。一年半以前,那个徐淑芳顶替她
  男朋友的返城手续返城,团里认为这是违反原则的,不批。是她多次向团里打报
  告,多次亲自到团里各方面疏通,好不容易才为徐淑芳拿到了准迁证。记得当她
  将准迁证交给徐淑芳时,徐淑芳哭了,对她说:“教导员,你是营干部中最好的
  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
  徐淑芳的眼泪,徐淑芳的话,当时曾使她这位教导员受了多大的感动啊!
  “好干部”,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腻了。但是“好人”两个字,却是她生平第一次
  当面获得的评语。她甚至认为,“好人”两个字是包容一切内涵的,对世界上所
  有人都不例外的最高评语。
  徐淑芳还对她说:“教导员,我返城后一定经常写信向您汇报我在城市的工
  作和生活情况,不管我的处境怎样,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会丢咱们北大荒知识
  青年的脸! ……”
  这些话,她今天回想起来,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徐淑芳后来却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
  是重名? 还是同一个人?
  她不由得指着花圈向他们问道:“这个徐淑芳,是三师二团七营五连饲养班
  的知识青年吗? ……”
  他们,默默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审视着她,不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他们都很面熟,难道都是她那个营的战士?
  他们对她的冷漠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暗想:如果我穿的不是呢大衣,不是
  棕色皮靴,而是棉兵团服,大头鞋,他们怎么会用这样一种目光瞧着我? 幸亏靴
  子的高跟被踢掉了,否则我将会在他们面前感到无地自容的。
  “我……我也是从北大荒返城的知识青年……”她几乎是怀着无比羞愧的心
  情,向他们声明。她本还想说一句:“我是二团七营教导员。”但话到舌尖,又
  卷回去了。她明白,这样的身份,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许不讲更为明智。
  他们的脸上,除了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之外,又呈现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的声明并未起到她所希望起到的作用,并未能将她自己向他们那一方推近,
  也并未能将他们向自己这一方拉拢,反而在他们身上产生了相反的作用。他们仿
  佛视她为一个多年前就早已通过某种不正当的,甚至是不光彩的,可耻的手段达
  到了返城目的,如今在城市如鱼得水,混得非常得意的女知青了。她知道某些女
  知青当年为了达到返城目的付出的都是什么。她也知道知识青年们把她们称作什
  么——“乘海盗船返城的姑娘”,浪漫而具有惊险意味的说法,它的副标题是—
  —出卖肉体。
  她真想对他们大喊:“我不是! 我毫无魅力,难道你们眼睛瞎了?!……”
  她承受不住他们的目光,转身朝汽车看去。胡同太窄,参差不齐的院落使它
  更加窄。小汽车像一只倒行的蜗牛,速度非常之慢,还没有退出十米远。
  “教导员同志,请您也让开路! ”
  穿破旧黄大衣,打了司机的那一个,粗野地瞪着她,用冷冰冰的口吻说出礼
  貌之至的话。潜台词是——好狗不挡道!
  果然是七营的战士! 也许和徐淑芳是一个连队的吧? 她怎么死了呢? 可怜的
  徐淑芳! 而他们竟敢如此轻蔑几天前还是他们教导员的自己! 如果是在北大荒,
  她一定要让他们明白,亵渎教导员的尊严该受什么惩罚!
  然而她默默地让开了路——历史在今天改变了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此刻她
  只不过是一个挡住了他们去路的女人罢了!
  他们撇下她,一前二后,呈三角形队列,又踏着无声的哀乐行进。
  他们步行的速度要比汽车倒退的速度快,当他们与汽车之间的距离由十米缩
  短至二米左右时,他们不再超越这个距离了。
  小汽车被他们一尺尺逼退着。
  她跟在他们身后走,好像变成了这个队列的一员。
  车轮碾过那朵冻在路面的红花,将它碾扁了,碾脏了。他们的脚,一双穿大
  头鞋,两双穿棉胶鞋的脚,也从它身上踏过。她怀着怜悯看了它一眼。在她眼中,
  它仿佛刚才还具有生命,而现在已经死了。
  他们走至贴着金色喜字的大杂院门外,前导者站住了,两个抬花圈者随着也
  站住了。
  小汽车终于退出胡同,司机从车内探出头,喊:“浑小子们,你们他妈的怎
  么没死在北大荒啊?!”
  他们仿佛没听见,两个抬花圈的看着那个穿黄大衣的,穿黄大衣的仰头望着
  门牌号。
  院内比胡同的路面低很多。院门后有一道土岗,起到阻挡雨水灌人院内的堤
  坝作用。院内人家不少,房子低矮破旧,门户多而杂乱。院中央搭起了一座席棚,
  席棚下垒了一台灶。灶口火光熊熊,棚下热气腾腾。一个穿件褪了色的蓝套头球
  衣的小伙子,正从沸锅中提起一只鸡,不在行地拔鸡毛。她从阳台上看见的那几
  个孩子,以观魔术那种浓厚兴趣,在灶旁围了一圈。那小伙子一手倒提两只鸡爪
  子,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往下拔鸡毛。好像对付的不是鸡,是刺猬。他手上似乎
  涂了胶,拔下的每一根鸡毛都粘在手上,直往围裙上抹。拔一根,抹一次,脏围
  裙粘满鸡毛。院内弥漫着荤腥味,她一阵恶心。
  新房在院子最里的一个角落,两个门斗挤住一扇倾斜的窄门。
  门上不但贴着金色喜字,两侧还贴着喜联。上联: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下联,
  亲爱和睦地产一双。横批:妒极羡煞。
  新房内传出一阵阵劝酒声,祝贺声,划拳声。
  她站在阳台上时对“结婚”两个字产生的种种神秘而幸福的想象,被眼前所
  见耳边所闻抹了一层滑稽色彩。
  女人要结婚,是因为到了不知该将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
  ——她想起了小周说过的这句话。
  拔鸡毛的小伙子快活得像他自己是新郎一样,一边拔,一边念念有词:“拔
  萝卜,拔萝卜,拔呀拔呀拔不动……”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
  忽然孩子们都不笑了。
  小伙子感觉到气氛不对,抬起头,一时间提着鸡怔住,呆呆望着她和他们。
  他们中的一个,穿黄大衣的那一个,上前一步,冷冷地,几乎是用命令的口
  吻说:“通告一声,我们讨杯喜酒喝。”
  小伙子的目光已注视在花圈上,听了对方的话,将还没对付完的鸡放在锅台
  上,问:“这花圈……”
  “关你什么事? ”“黄大衣”的口气仍那么冷。
  “花圈上写着我嫂子的名! ”小伙子瞪起眼睛来,脸也涨得通红。
  “原来如此! ”“黄大衣”冷笑道,“那就把你新嫂子请出来,我有话对她
  讲! ”
  “放你妈的屁! ”小伙子从锅台上操起一把剔骨尖刀,从席棚下跃出,声色
  俱厉地说:“你们存心来闹事的啊! 告诉你们,我们郭家兄弟不是好惹的! 聪明
  点,就把花圈扔到院外去,喜酒管够你们喝! 不聪明,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
  出来! ……”边说边晃着刀,预备展开一场恶斗的样子。
  她看出来,他有点跛足。
  “黄大衣”谨慎地保持着冷峭的镇定。
  15
  两个抬花圈的,见对方手中攥着尖刀,一脸恶色,彼此示意,轻轻放下花圈,
  同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护在“黄大衣”身旁。
  “放下刀子! 你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她劝阻小伙子。
  “好哇,还跟来个哭丧的! 溅你一身血就有你哭的机会了! ……”他用另一
  只手凶狠地推开她。她趔趔趄趄倒退数步才站稳。
  “黄大衣”说:“别拿刀吓唬人。它要渴了,先喝的肯定是你的血! ”
  几个孩子跑入新房。人们从狭窄倾斜的门内一拥而出。
  这小院顿时被双方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所笼罩。
  “立伟! ……”一个人大步走到小伙子跟前,从他手中夺下刀。
  将他推到了席棚底下。这人的身材,比“黄大衣”高不少,也强壮许多。一
  团绸布小红花——新郎的标志,别在的卡中山装上兜盖上。
  新郎朝花圈看了一眼,随后一一打量三个不速之客,不卑不亢地问:“我们
  之间肯定没发生什么误会吗? ”
  “黄大衣”缓慢地回答:“肯定。可你也不妨当成一场误会。”
  双方的语气,都那么平静,那么从容,那么镇定。甚至可以说,那么——礼
  貌。
  新郎又问:“如果我把花圈当礼物收下,你们会感到满意了吗? ”
  “黄大衣”摇摇头:“那太难为你了,叫新娘当着我们的面把它烧掉吧。我
  们今后就再也不会来到这个院子里了! ”
  新郎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去,用目光在宾客中寻找新娘。
  众多男女宾客醉红的脸中有一张如纸般苍白的脸。
  失去了身份的女教导员早已注意到,并早已认出:她是当年自己那个营的战
  士徐淑芳。
  新娘却根本没注意到她。
  新娘的目光牢牢盯在“黄大衣”脸上。
  凝固的目光。
  “黄大衣”的咬肌明显地凸现了。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