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3-02-16 19:55      字数:4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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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妈,拿着吧,要是你觉得快晕倒了,就闻一闻。如果你真的晕倒,老实告诉你,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让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为我不会离开这里,直到我听到有关——直至我听到消息为止。而且,我也不会让思嘉离开我。
  思嘉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以后得不到有关艾希礼的第一个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决不离开这里。艾希礼正在那边什么地方打仗,也许正在死亡呢,而报馆是她能得到确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环顾人群,认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只见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让那个十五岁的费尔搀扶着站在那里,麦克卢尔姐妹在设法用颤抖的上嘴唇掩盖她们的黑牙;埃尔辛太太像个斯巴达母亲似的站得笔直,只不过那几绺从发髻上垂下来散乱的灰白头发泄露了她内心的混乱情绪;范妮·埃尔辛则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当然,范妮是不会为她兄弟这样担忧的,那么,她是否有个人们还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线呢?)梅里韦瑟太太坐在她的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好像怀孕许久了,尽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细遮了起来。她这样出来公开露面是很不雅观的,她为什么这样担忧呀?没有人听说过路易斯安那的军队也到了宾夕法尼亚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个子义勇兵此刻还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满吧。
  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这时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思嘉心想,他哪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跑来,也不怕这些乱民由于他没穿军服而轻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时,她觉得她自己就会头一个动手去撕他。他怎么敢骑着一匹骏马,穿着铮亮的靴子和雪白笔挺的亚麻布套服,叼着昂贵的雪茄,那么时髦,那么健康,可这时艾希礼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却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有胃溃疡在同北方佬作战——他怎么敢这样呀?
  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他慢慢穿过人群,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机商!
  用的那声调更使这个字显得又脏又毒了。可是他对谁都不理睬,只举着帽子向媚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思嘉身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觉得现在应当让米德大夫来给我们发表关于胜利的著名讲演,说胜利就像平息在我们旗帜上的一只尖叫的鹰吗?思嘉的神经本来就紧张极了,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突然像只愤怒的猫转过头来,想狠狠骂他几句,可是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来了。他这话在周围那些听他的话的人中顿时引起一阵低语,人群开始骚动,准备沿着白厅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们不要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喊道:你们就待在原地吧!名单已送到两家报馆去了,正在印刷。“唔,巴特勒船长,媚兰喊道,一面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真该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几时张贴呢?”交给报馆已半个小时了。很快会公布的,太太。管这外事的军官一定叫印好才让公布,因为恐怕群众会冲进去要消息。哎,你瞧!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刷品,上面是刚刚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拥上前去抢。把那些长条纸一下撕成两半,有人抢到了就拚命挤出来急于要看,后面的继续往前挤,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拉住缰绳,瑞德一面跳下马,一面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看见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着从身边挤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他扔给媚兰一张,其余的分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小姐太太,中包括麦克卢尔姐妹、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
  快,媚兰,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为媚兰的手在嗦嗦发抖,她没法看清楚,恼火极了。
  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思嘉便一把抢了过来。先从以W打头的名字看起,可是它们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怀特,她开始念,嗓子有点颤抖,威肯斯……温……泽布伦……啊,媚兰,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
  姑妈?啊,你怎么了,媚兰,把嗅盐瓶拿出来!扶住她,媚兰。媚兰高兴得当众哭起来,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摆来摆去的头,同时把嗅盐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从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还活着,他甚至也没受伤呢。上帝多好,把他放过来了!多么——她听到一声低的呻吟,回头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把头靠在她母亲胸口,那张伤亡名单飘落在马车踏板上,埃尔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颤抖着,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面平静地吩咐车夫: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单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见休·埃尔辛的名字,这么说,范妮一定是有个情人在前线,现在死了!人群怀着同情默默地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后面跟着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小的柳条车。赶车的是费思小姐,她的脸板得像石头似的,她的牙齿至少又一次给嘴唇包了起来,霍妮小姐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她挺直腰坐在费思身边,紧紧抓住妹妹的裙子。她们都显得很老了。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她们的宝贝,也是这两位老处女在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但是达拉斯死了。
  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内没事!还有艾希礼,啊,感谢上帝!这时披肩已从她肩上掉下来,她那大肚子再明显不过了。但是这一次无论梅里韦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没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内——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媚兰,你瞧!…—米德太太,请看呀!达西是不是——?米德太太正垂着两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听到有人叫她也没有抬起头来,不过小费尔坐在旁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可怜巴巴地说。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触到媚兰的目光。
  现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一面把皮蒂姑妈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马车,向大夫太太的马车走去。
  妈,你还有我呢,费尔无可奈何地极力安慰身旁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不!米德太在哽咽着说,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胳臂,好像决不放它了似的。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轻声劝阻他,一面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搂在怀里。接着,她才继续对费尔说:你觉得要是你也走了,牺牲了,这对你妈有帮助吗?从没听说过这种傻话。还不快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
  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思嘉说话。
  “你把姑妈送到家里,请马上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不能给大夫捎个信去?他在医院里呢。马车从纷纷四散的人群中出发了。有些高兴得哭泣,但大多数是受到沉重打击后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思嘉低着头在看那张模糊的名单,飞快地读着,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已经没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别的人了。啊,这名单好长呀!亚特兰大和全佐治亚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
  我的天!卡尔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记起很久前那一天,当时他们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决定回家来,因为他们饿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约瑟夫,列兵。很坏的小个儿乔!可萨刚生了孩子还没复元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婚了,可怜的凯瑟琳呀!她这是双重的牺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过萨莉更惨,是兄弟加丈夫。
  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啊,这太可怕了。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唉声叹气,思嘉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继续念名单。
  当然,当然——不可能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名字在上面。或许——或许排字工人太匆忙,误将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们真在这里。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玛斯,列兵。还有博伊德,战争头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完了。汤姆和那对懒惰的长脚孪生兄弟,都喜爱聊天,喜欢开荒谬的玩笑,博伊德很会跳舞,嘴厉害得像只黄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别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还有没有人被列在这份名单上。她真想痛哭一场,设法使那卡住她喉咙的铁爪放松一点。
  思嘉,我很为你难过,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都忘记他还在那里了。里面有许多是你的朋友吗?她点点头,勉强说:几乎这个县里的每一家和所有————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他脸色平静而略显忧郁。
  可是名单还没完呢,他说,这仅仅是头一批,不是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放低声音,不让旁边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一定是打了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她惊恐地朝他望着,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败。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呀!明天。她可没有想到明天,只不过一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起来了。明天,怎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者就由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思嘉,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战争,胜过喜欢女人。
  他又歪着那张嘴笑起来,脸上不再有严肃的神色了。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来向上举了举。
  再见。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这颇有讽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会感觉到这一点。不过日后,当他想一个投机商居然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思嘉让皮蒂姑妈服了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下百里茜和厨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门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费尔陪着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媚兰坐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同时在忙着干针线活儿,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这时屋里已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儿,因为厨师在厨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搅动泡在大锅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现在怎么样?思嘉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声,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坚强和勇敢一些,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领回家来。大夫是离不开医院的。“那对她太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她怕他一离开她就会去加入军队,军队里现在连十六岁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纪虽小可个儿长得那么大。邻居们因为不想看大夫回来时的情景,便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只剩下思嘉和媚兰两人留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尽管忍不住伤心,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显得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有想到战争可能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思嘉满怀恐惧,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好叫她分担这惊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暂时瞒着她,自己一个人兜着。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如果让媚兰觉得她太为艾希礼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合适的。她感谢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兰和皮蒂在内,人人都陷在各自的忧虑中,无心去注意她的表现了。
  她们静静地缝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声音,便从帘缝中窥望,看见米德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他垂着两肩,满脸胡须像扇子似的挂在胸前。
  他慢慢走进屋来,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