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套牢      更新:2023-02-16 19:55      字数:4911
  “真对不起,我这几天很忙。”江唯远连连道歉。
  “哼!你连着两天从我摊前过,以为我没长眼?你信不过我,我还信不过你呢!”小贩不依不饶。
  江唯远作揖打躬,只差没行一个美国式的军礼。他今晚穿着便衣。
  “喏!”小贩井底捞月,从万花筒一般凌乱的货堆中,挖出一本书。
  想象中这书该是红的,,红有暴烈和挑衅的意味。不想黯黄破败如《大小八义》,且是古旧线装封面。,江唯远想小贩断不会搞错,迫不及待打开。翻的过甚,将书名越过了,径直看到正文:“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这很像一部文学作品的开头,但有一种磅礴的气势,先声夺人。他飞快翻回扉页,一行粗大的黑体字,排着队跃入眼中:《共产党宣言》。
  江唯远像捧着红炭,见四周沓无一人,忙不迭地要往怀里揣,被小贩一把拖住。
  “咱百家姓不念第一个字,开口就是钱。”小贩竟不怕,让这本火焰般的禁书暴露在空气之中。
  “你说吧,要多少钱?”江唯远真怕这书在空气中风化或燃起熊熊大火。“你自己拿。”江唯远掏出厚厚一沓钞票。
  “不要纸币。”耳勺眼断然拒收。
  “那我给你银元。”
  “银元也不要。”耳勺眼毫无商榷地说。
  “好吧。给美元。”江唯远打出最后的王牌,飞行员有时可以搞到外汇。耳勺眼肯定是要狠狠敲他一杠。
  “美元我也不要。”小贩依旧不屈不挠拒绝。
  “那你要什么?”江唯远当真不知所措。
  “要金条。”夜幕中,耳勺眼声冷如铁。
  江唯远从怀中摸索出金梳子。母亲近日去世,这是父母和家乡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了。黯晦的路灯下,金梳子熠熠闪光,像半弯残月。为投考空军折断的断齿处,由于无数次摩擦,已润滑如金珠。当年,为了求索真理,他偷走了这把金梳子。如今,为了同样的目的,他将永远失去它。
  金梳子接住了一颗水珠……又一颗水珠……下雨了。
  小贩揪过金梳子,仔细地掂了掂,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最后用门牙嗑了嗑,大约江唯远的胸膛将梳子炙得过于湿热,感动了小贩:“是足赤金。我是公买公卖,这本书值不了这么多金子。这又没家什将这金梳子兑开,这样吧,这种书,你还要吗?”
  江唯远连连点头。
  江唯远把美制军服、领带、皮靴,像拆散的稻草人服装,扔的满屋都是。只穿一套洁白的衬衣,端坐在白茬木小凳子上,凑着手电筒光,彻夜读着共产党宣言。同屋的飞行员外出了,只剩他一个人。按说难得有人半夜三更闯进军官宿舍,但他不得不防,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也许更保险更舒适一些。江唯远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张小凳子上,读这本共产党人的圣经。他热血澎湃,心胸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大希冀充满着。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宏大精深的真理,以钢铁的逻辑,证明着一种黑暗的必然瓦解和一种辉煌的必然诞生。
  一个通宵未眠的黎明到了。江唯远觉得这个黎明同以往任何一个黎明都不同。仿佛过去的一切都遮挡在雾障之后,而今一夜秋雨,将天地清洗得纤毫毕现,壁垒分明。
  小贩又给了他两本赤色读物,之后便悄然消失了。
  颓势愈加明显,空军开始南撤。从北平到济南,从济南又到青岛。战事越来越吃紧,党国要人已经在操心搬家了。
  “你到四川去一下,有一批幼年空军学校的学员,要先期迁往台湾。上面要挑一个技术高超的飞行员,我选定了你。注意,到了那儿,要服从调度,让你运什么,你就运什么。” 严大队长说。
  “是。”江唯远愿意飞运输机。
  “知道我为什么要挑你吗?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此次到台湾,你先去看看行情,探探风向。也许,我们也有认他乡为故乡的一天。”严森然属于越老越显英俊的军人,军服依旧笔挺,白发丝毫不乱。只有眉头,泄露出他的内心。
  “此次往返时间长,你把个人行李也随身带上。完成任务后,再找我们。近期,我们就要转场。”大队长为江唯远设想的很周到。
  军人只有最必需的东西。江唯远除了党国的军用品,就是小木凳了。那几部价格高昂的书,他考虑再三,还是将它们焚毁。字迹在火焰中腾起,跳进他的脑扉。
  飞抵四川,才知飞行学员仅两三个,不过是商标。正宗货物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太太和她车载船装的辎重。江唯远明白了“要服从调度”。
  行李舱、座舱全都鼓胀得要爆裂,阔太太还指挥着挑夫将成筐的腊肉、柑桔往机上装。
  “这么多东西,飞机要超载了!”江唯远抗议。
  胖太太穿着剪裁极考究的丝绒旗袍,浑身的赘肉从衣服的轮廓里漫溢出来:“你不会把别人东西丢掉哇?”
  飞行学员每人只让带20公斤行李。除了书,剩余分量只够带衬衣。连牙膏都是几个学生合用一支,实无潜力可挖。
  江唯远很可怜学员,觉得像许多年前的自己。单纯,热血沸腾。他曾以为自己已飞出很远,其实不过是在兜圈子,又回到了原地。
  “这是飞机,不是马车!拣贴身细软带走些就是了。”江唯远强压焦躁说。
  “你讲得好听!你们这帮无能的蠢货,将国家都丢给共产党了,倒来跟我们妇道人家过不去!破家值万贯,就是一根灯芯芯草也要带过海!”
  飞机超载,无法起飞。
  “这么多桔子,扔下一筐吧!台湾也有桔子。”江唯远索性不急了。飞不了,就住在这儿。
  “谁敢动我的桔子?连一粒桔子核也不能丢下!”胖太太的手在空中歇斯底里地保卫着。
  她居然不辞劳苦,亲自清仓。学员们的毛衣丢下去了,牙缸丢下去了……
  飞机终于蹒跚而起。
  台湾到了。
  江唯远仿佛跋涉沙漠的骆驼,疲惫不堪爬出座舱。气候不好,航线又生,身心交瘁。
  他去提自己的行李,突然发现那只白茬木小凳子没有了。心中一惊,又强自安慰,一定是压在哪处柑桔腊肉之下了。用力去翻一个柑桔筐,谁知根本搬不动。他招呼马弁帮忙。
  “你要干什么?”马弁懒洋洋地看守着东西。
  “我要找我的个人财产。”江唯远没好气地说。心想飞机刚才真应该在空中故障,反正自己和飞行学员都会跳伞,让这帮狐假虎威的家伙在空中折筋斗才好。
  “这都是我们司令和太太的财产,哪有你的份!”马弁不理不睬。
  江唯远恨不能给他头上丢颗炸弹,但小木凳实在找不到,只好佯作笑脸:“见没见到一个小木凳,白木的,只有这么高。”他用手比量。
  “是不是自家打的,手艺好糙?”马弁突然来了兴趣。
  “对!对!原来就放在这筐柑桔的位置上。烦你搭个手,抬起筐我找找。”江唯远忙不迭说。
  “我说飞机司机,你一路拉我们,也不是外人,我把真情告诉你。这筐柑桔咱们俩是抬不动的。桔子里是金砖,腊肉裹的是金条。”
  江唯远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翅膀那样沉重!
  “那我的小凳呢?”他强压住对贪官污吏的愤懑,追问道。
  “早被太太一只手拎着甩出去,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喽!”马弁打着哈欠。
  江唯远立时像被人拽了心肺。那只缀满了金戒指的白手,毁了他刻骨铭心的纪念。
  “你们太太在哪?我找她算账去!”江唯远的飞行靴跺地喀喀响。
  马弁一把挽住他:“飞机司机,你不要小命了?太太一个枕头风,能叫你作了鬼还不知谁使的刀!叫人再打一个小凳就是了。”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台湾街头,汹涌的人流簇拥着他,仿佛他是一个空洞的气泡。台湾除了树木常绿以外,同大陆一样,充满喧嚣与饥谨……美国兵、大烟土、娼妓、政客……人声鼎沸,他却仿佛伤惶在无边的旷野。民族的希望何在?他的理想坠落在污浊的岁月里,至今,飘不起来。四周堆满碎片,没到了脚踝,没到了膝盖,像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是破碎的希望,幻想的虹……
  江唯远归队时,大队已飞赴南京。
  南京,老巢到了。
  广播里传来胜利的捷报:“徐蚌前线,我国军将士斗志昂扬。昨日又歼灭共军5万。黄伯韬、黄维两将军正在挥军合围,戮力清剿。国军防线固若金汤
  空军的给养待遇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好。加官进爵,每人晋升一级,过几天就发一批优待券,舞会票和免费的美国军援物资,以确保国军最后精粹的忠诚。飞行员们用黄油抹着面包,大嚼着果仁朱古力,嚼着巴西咖啡,心里却腻得像土豆泥。
  胡长官已经教会了江唯远如何听捷报。
  飞行人员,紧急集合。大家以为又要发犒劳,嘻嘻哈哈跑进礼堂。两道条幅,若垂天之翼,披挂在主席台两侧,灵堂般肃杀。
  下俯云汉上接虹霓唯我空军岳岳英姿
  宏尔造诣用志不歧驱除寇盗鹏程万里
  严森然走上讲台,头上的白发灿若霜雪,剃得精光的下巴泛着青色,像被太阳晒过的土豆。
  “今天,我同所有飞行同僚,来审判党国的叛徒,空军的败类!”严森然暗哑地宣布。
  叛徒被押上来了。
  江唯远心中一悸:是林白驹!已是寒冬,他脸色蜡黄,只穿一件衬衣,身上并无明显血迹,人却整个地被摧残了。江唯远知道空军有很多进口刑具,绝不会放过叛逆者。唯一不变的是林白驹的眼睛,有着婴儿般的长睫毛和猎豹般的机敏。
  “林白驹是共军潜入的奸细,居然想驾机叛逃。不料早已在我严密监视之下,一举擒获。立即移交军事法庭,处以极刑。今天,召开这个会,就是杀一儆百,让你们知道叛徒的下场!”
  江唯远身上滚过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身穿加拿大制海虎绒飞行夹克,保暖性能极佳。他的肌肤仿佛同林白驹的神经粘连在一起,感到彻骨的寒意。
  林白驹镇定自若地听着,在黑沉沉的大幕映衬下,仿佛一尊高贵而洁白的半身胸像。
  “……党国为培养造就诸位,所费黄金,与各位体重相仿。如今党国困难,如生背主之心,为天下之大不匙!你们知道出卖恩主,在但丁的《神曲》里,是要下到哪一层地狱!” 严森然双时支着讲台。
  飞行员自然有读过《神曲》的,但无人敢回答。“第九层!最深重最黑暗的一层!外国如此,中国更是这样!我们这个民族,自古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知道丁公吗?就是丁固,项羽的大将。只差一步抓住刘邦,刘邦恳求丁公放了他。丁公后撤。刘邦称帝后,丁公喜气洋洋前去领赏,刘邦一刀就把他杀了。他说为使后世做人臣子者,无效丁公!还有彭越,也是做了贰臣,刘邦把他剁成了肉酱……”严森然双臂撑在讲台上,鹰隼似的目光冷冷下望。好像底下就是第九层地狱和彭越的肉酱。
  江唯远不看严森然,也不看林白驹。他对大队长的狠毒感到愤怒,为林白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的目光呆滞地停在条幅上……驱除冠盗……这四个字很熟识。当年它曾气字轩昂地出现在空军的招贴画上。谁是寇盗?日本鬼子!今天,它又像灵幡似地飘扬在面前。谁是寇盗?像林白驹这样优秀的青年被杀戮,民族的希望何在?何在!
  严森然觉察到会场气氛过于狞厉,他缓和口气:“你们都是我手把手教授的飞行,是我的弟子,也如同我的骨肉。”坐在最后一排的飞行员,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队长那双洞察风云的老教官的眼睛里,洇满水气。
  “飞行,是一种豪迈而神勇的事业,是人类最雄奇的幻想。尽管它危险而孤独,充满了不可知的命运,但我以一个老飞行员的资格对你们说,一旦你飞上过蓝天,你就成为鲲鹏,而绝不能再做蝼蚁!”
  飞行员席上起了小小的骚动。严大队长讲的很动情,点破了飞行员们的渴望。就像赛车手逃脱不掉赛车,飞行员的心永远飞翔。
  江唯远想:大队长讲这些干什么?
  严森然没让他纳闷太久:“我设身处地为你们想过。要是飞机到了共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