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套牢      更新:2023-02-16 19:55      字数:4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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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会议桌前拟定标准是一回事,面对着这样一块优良璞玉,一个训练有素的飞行教官的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他技痒难熬,特别是这块璞玉又说出如果他们不要他,他就要去投奔延安时,严森然几乎怒不可遏了!
  “你叫什么名字?”严森然把抗大的招生简章猛掷于地,狠狠地问。
  “江唯远。”江唯远答道。他知道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在国统区腹地,哪能如此为共产党张目!况且他对共产党又懂得多少?真真一个冤死鬼!可他并不怕,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
  “你从这个门出去吧!”严森然指了一下林白驹走过的门。
  有一瞬间,江唯远僵立未动,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幸运已经降临。他看了一眼严森然,将那霜白的额发和鹰隼一样的眼神,铭刻在心。
  他机械地推开门。院子里站着并未走远的林白驹,屋内的大声喧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一拳砸在江唯远结实的肩膀上,发出敲门板一样的声响:“真有你的!我们做个好朋友!”
  江唯远冷冷地看着毛巾大王的儿子,马不停蹄开始思忖:面试通过了,仅仅是开始。后面还有繁复无比的身体检查,听说连全身的汗毛有多少根,都有统一的规定。你这副吃高粱米黑豆长大的骨架,能跟人家吃奶油面包的阔少爷比吗?对!别的不管,先找个好住处,美美吃几顿饱饭,才能经得住那些精密仪器的检测。他不无遗憾地想到:金梳子又要撅断几根齿了。
  江唯远的金梳子却一直保存下来。毛巾大王的儿子热情地邀江唯远同吃同住。江唯远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番好意。他的半截金梳子,谁知还要派多少神鬼难测的用处,毛巾大王的钱,不用白不用!
  江唯远和林白驹都顺利地通过了所有检查。
  在昆明进行了政审,凡同共产党稍有瓜葛的都被清洗。然后,飞赴印度的拉合尔,开始了初级飞行训练。结束后,在加尔各答坐船,经印度洋,红海,苏伊士运河,地中海,直布罗陀,大西洋,到达美国东海岸。在那里完成了极严格的中、高级飞行训练教程。
  他们却终于没能赶上打日本。学成回国之际,正是抗日战争进入全面反攻之时。养兵千日,成败在此一举。年轻的鹰们扇动着钢铁的翅膀,焦躁不安地在印度孟买一再待命。
  “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国?”江唯远恨透了周围美丽的热带风光,他渴望东北那广袤无垠的白雪黑土。
  “我们已经胜券在握。没有你们回去,日本鬼子也一定会被赶出中国去!”前来接应他们的空军大队长严森然胸有成竹地说。
  “难道我们学的这一身本领,就只能去开民航吗?!”飞行员们摩拳擦掌,手心徒劳地滚烫。
  “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严大队长意味深长地说。
  江唯远觉得自己成熟多了,大队长却未见其老。他属于那种你无法想象他小时候模样的人,仿佛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头发依旧雪白。白是有极限的,全白之后便不再显示苍老,而平添儒雅风度。
  终于,他们等到了抗战胜利,内战爆发。他们驾着“铁马”飞回了中国本土。
  “铁马”是性能最新、最优异的飞机。飞行员爱他的铁马,无异于一个寡女人爱她唯一的儿子。上峰一声令下,“铁马”收疆,江唯远被调去开运输机。运军火,运炮灰,运接收大员,运太太小姐,像一个忙碌的车夫。他与林白驹同属严森然的大队,平日也极少碰面。
  1947年早春,乍暖还寒的西安城。
  己晋升为上尉的江唯远,漫无目的地在机场边闲逛。他自北平运送通讯器材到这儿,原定下午返回,不想飞机故障。机械师摆弄了半天,两手一摊,表示今天修不好,明天也不一定,后天才有把握。
  那就等吧!飞行员四海为家,就像长途汽车司机,车抛了锚,你有什么办法?
  一架运输机正在装运物资。一片片猪肉扇一筐筐新鲜蔬菜,还有水果鱼虾,正络绎不绝地往机仓里填塞。
  江唯远想,不知又要犒劳何处的美国顾问。都说中国人重吃,其实美国人到了中国,才是真正的饕餮之徒。
  突然,他看见全身飞行装束的驾驶员走了过来,飞行帽下散落的白发分外触目,是严森然大队长!
  空军的官衔值钱,比之陆海军,大队长已是很显赫的职务。他亲自飞这架运输机,必有特殊使命。
  “大队长,您这是飞哪?”行过师生与上下级的双重礼节,江唯远忍不住问。
  严森然略微顿了一下。飞行纪律,不该你知道的绝对不应打听,这是他一再训诫学生的。但今天,他正要执行一项委员长亲授的飞行任务,很得意。江唯远又是他最喜爱的弟子之一。
  严森然微笑着说:“飞延安!”
  飞延安!这不啻在江唯远头顶上扔了一颗重磅炸弹,新旧记忆腾空而起,碎片纷纷落下。西安延安,共同一个平安的安字,却争斗不息,冤冤不解。同是中国人,这到底是为什么?江唯远是党国军人,党国告诉他,延安是青面獠牙的魔鬼,延安有嗜血成性的共党。壁垒森严,他听不到延安说什么,强烈的好奇心,使延安成为一个巨大的谜,3月19日,胡宗南的第一师第一旅攻入延安,“陕西大捷”的战报频频传来,这谜不但未见揭破,反而更笼上了扑朔迷离的烟尘。传说延安有一座异常豪华的舞厅,菲律宾红木地板,共党头目拥有如云的艳姬,终日歌舞不休……江唯远虽未去过延安,但他飞过黄土高原。在飞机上鸟瞰,沟壑纵横如占卜的龟板。他无法想象在那黄土中,会有一座美妙绝伦的舞厅!更有说共军虽已在陕北被全歼,但至今不见一个活的俘虏兵运回。当地所设的俘虏营,都是胡长官自己的兵士装扮的……
  谣言像兆丰年的瑞雪一般纷飞。
  “您这是……”江唯远不敢贸然追问,便半吞半吐地看着屁股上打了紫印的猪肉扇说。
  “胡长官从延安给委员长发报,要求送些给养。”严森然回答。
  机场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像粗野的农妇在抽打犯了过失的孩童,脆而狠。为庆祝陕西大捷,当局明令西安所有商店居民均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并燃放爆竹烟花。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硝味。
  “我的飞机需要维修,呆着也是呆着。大雁塔小雁塔早玩腻了,我想跟您到延安去玩玩。”也许是灵机一动,也许是蓄谋已久,江唯远故作突兀地冒出此话,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口无遮拦。心却从腔子里浮游到太阳穴,在眼睛后面砰然作响。
  严森然蓦地想起了那个腰里扎草绳的青年。“你们不收我,我投延安去!”他收下了他,这就改变了这小伙子的一生。现在,延安被彻底征服了,让这只党国气字轩昂的鹰,去看看延安吧!就知道他当年几乎犯下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就知道他的恩师怎样将他从悬崖边拉上坦途,而成为他一生精神上的教父!
  严森然的下颔微微点了一下,算做答复。
  江唯远竭力抑制住欢喜,颠颠地跑上飞机,与蔬菜鱼虾为伍。
  运输机挟着巨大的轰鸣,在黄土高原上空平稳的飞翔。无尽的峰峦像姜黄色的骆驼群,呆滞地蹲踞在苍凉的大地上。
  这是黄土高原的早春。向阳的坡坎上问或出现若有若无的绿茸,瞬息之间就被甩到浩森的天穹。飞机极平稳,仿佛神话中的魔毯,除了青菜叶羽毛似的轻微颤抖,几乎觉察不出飞机在飞行,江唯远深切地感觉到了高超飞行技术后面的性格——沉稳老辣果决。就像从人的笔迹能判断出人的品性一样,飞行是驾驶员留在蓝色天幕上的书法。
  猩红的猪肉柔软地耷拉着,脂肪洁白而有光泽,散发出轻淡的牲畜气息。
  猪的尸体倒比人的尸体要幸运得多……江唯远联想到北平街头的饿浮,一具压一具垒在尸车上,车夫拉着飞快地走,好像那是一车苇席……
  运输机经黄河、潼川,直抵延安。咸榆公路上,僵蚕一般蠕动着车队,也是给胡长官抢送给养弹药的。延安位于深谷之间,清冽的延河甩在一旁,像一段悠远的信天游。延安机场十分简陋,原是为毛泽东去重庆谈判时抢修的简易跑道,只宜起降小飞机。
  飞机也像风筝,在起飞和降落时最见操纵者的手艺。严森然先是像继子一样盘旋通场,将地形烂熟于心。然后作了一个狭长的下降线。机场两侧都是山岩,跑道又短,只有飞远些才能优雅安全地降落下来。江唯远细心地揣摸着。
  一切都很顺利,飞机就要平稳着陆,突然几个昏黄的身影,鬼魅一般跳到跑道中间,手舞足蹈。
  糟了!江唯远啊呀一声。想必是胡长官的部下想看新鲜,以为飞机轮子只要一点地,就像吆喝大车一样,可以立马止住,他们就能瞅瞅大飞机了。
  飞机到了此时,已无任何办法,只能像火车头似地撞过去。钢铁机身自然毫发无损,这几个士兵可就撞成了沙拉酱,成为机翼下的冤魂。江唯远在正规机场,从未目睹过此类惨象不由别过脸去。飞行员在任何时候,都不许闭上眼睛。
  猛然,他感到机身一颤,随之高飘而起,机肚蹭着那几个不要命的傻瓜头皮掠了过去,他们杂乱的头发像蒿草似地直立起来。
  大队长真好身手!
  这几个傻瓜蛋是捡了一条命,机头前却险象环生。跑道原本就短得像根鞋带,现在更无端废用一截,剩下的已不够把飞机停下来。又不可能复飞,宝塔山像一座铜影壁,岿然堵在前面。
  怎么办?江唯远仿佛看到严森然怎样镇定地关电门,踩刹车,想挽狂澜于既倒,但飞机仍像一颗硕大无朋的滚珠,轰然滑动。看来只有采取紧急处置了。打开尾轮锁,让飞机“打地转”,强行停机。可胡宗南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兵,已经像蝗虫似地围了上来,不论往哪面转,都得伤人。再者就是收落架,让飞机肚皮蹭地,滑行几十米硬停下来,只是这架飞机可就惨了。
  江唯远电光石火地为老师设计着方案,但飞机仍旧不可遏制地向前滑动。严森然既不打开尾轮锁——他刚才连三几个弟兄都不愿伤害,何况现在已越聚越多!也不收起落架,用肚皮蹭地,伤了飞机,无异于美女被人破了相,是飞行员的奇耻大辱!
  江唯远已经绝望:大队长啊大队长!您就真要把我们都送进延河里去喂王八吗?
  突然,飞机像被一只巨掌拍进地里,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跑道尽头。
  江唯远梦幻般地从机舱跳出,这才看到跑道尽头有条一米高的土坡,严森然鬼斧神工,凭借余速让飞机呼地冲上土坎,然后用全力猛地向后抱杆,飞机就像个三条腿的小板凳,温驯地钉在那了。
  多么精巧的降落!
  江唯远跑到严森然面前,激动地说:“大队长,您技艺绝伦,又有一颗博大的慈爱之心!”
  严森然平淡地随手褪下飞行手套:“哪里是什么博爱!飞机是党国的财产,本当珍惜。将士应该死在杀敌的疆场上。如此而已!”
  一辆美式吉普卷着黄尘而来。车门一开,跳下一个窝窝囊囊穿士兵棉军服的矮个,军帽皱缩得如同风干了的油饼。
  江唯远想:胡长官馋得够呛,直接派伙头军到机场取货,想必中午就想吃上了。不料严森然很恭敬地给伙头军行了一个军礼:“报告胡长官,奉委员长之令,将您所需部分给养,空运而来。”
  伙头军矜持地颔首:“你们辛苦了。机场跑道短,害得你们冲到了椅角旮旯。”
  严森然小幅度地摆摆手,未做任何解释。除了江唯远,没人体察到他曾经临危不惧挽救了胡长官士兵的生命。
  江唯远打量着这位威震西北声名显赫的黄埔一期毕业生,蒋委员长的嫡系。胡宗南全无他想象中的骄奢,而显得疲惫不堪。由于连日风沙漫漫,面色萎黄,特别是那套伙头军的行头,更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