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
赖赖 更新:2023-02-16 19:55 字数:4744
,东屋两间是卧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院中有两株大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东边是朝西小楼一座,楼下左边屋放口棺本,却是空的,痴珠也不理论。右边是厨房。西边是墙,墙上有重门。通着秋华堂廊庑。
秃头、穆升赶着将铺盖取出,正在打展,只见一个和尚欢天喜地远远的叫将过来道:“我道是那一位韦老爷,却原来就是痴珠老爷!”痴珠拐着脚向前一看,也欢喜道:“心印,你如何在这里?”看官,这心印和尚汝道是谁?原来就是汾神庙住持。他本系西湖净慈寺知客,工诗书,向年痴珠就聘临安,与心印为方外交,往来亲密。后来痴珠解馆,心印以心疾发愿朝山,航南海,涉峨眉,前年顶礼五台后,将便道入都,官绅延主汾神祠。痴珠此来,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
当下彼此施礼,略叙别后踪迹。心印见痴珠初搬进来,一切未曾安置,且行李亦极萧条,便向穆升道:“这边缺什么家伙,即管向当家取去。”一面说,一面起来携痴珠的手道:“老僧搀你到方丈躺躺吧,让他们收拾妥帖,你再过来。”痴珠也自情愿。心印和秃头一路照应,痴珠蹒跚的来到方丈,便躺在心印床上,与心印畅谈十余年分手的事。因说道:“自恨华盛时,不早自定,至于中年,家贫身贱,养病畏疽,精神不齿,那能不病人膏盲呢!”心印慰道:“百年老树中琴瑟,一觯旧水藏蛟龙。人生际遇何常,偶沾清恙,怕什么哩。”痴珠道:“功名富贵,命也!只上有老母,下有弱弟,际此时艰,治生计拙,这心怎放得下。”心印道:“这也只得随缘。”遂劝痴珠吃了两碗稀饭。饭后睡了一觉,两脚疼痛已略松动。到了二更,大家搀扶过来,晚夕无话。
次日五月初一,痴珠换过衣帽,穆升扶着,想到观音阁烧香。刚转过甬道,只见一阵仆妇丫鬟,捧着一青年少妇进来,痴珠只得站住。那少妇却也停步,将痴珠打掠一回,向一仆妇说了几句话,径自上图去了。这仆妇便走到痴珠跟前,问道:“老爷可姓韦?官章可是玉字旁么?”痴珠沉吟未答。穆升说道:“姓名却是,你怎的问哩?”仆妇道:“是我们太太则问呢。”便如飞的上阁回话。痴珠想道:“这少妇面熟得很,一时记不起了。他来问我,自然是认得我呢。”
看官,汝道这少妇又是谁呢?原来就是蒲关游总兵长龄字鹤仙之妹、大营李副将乔松字谡如的夫人。十五年前,游鹤仙之父官名炳勋,提督东越水师,痴珠彼时曾就其西席之聘。他兄妹两个,一才十六岁,一才十三岁,师弟之间,极其相得。未及一年,游提督调任广东。痴珠中后,又南北奔驰,也晓得鹤仙中了武进土,却不知道就在江南随标,数年之间,以江南军功记至总兵,且不晓得即在蒲关。如今认起来,却得两位弟子。痴珠在并州养病,有这多旧人,也不寂寞了。正是:
相逢不相识,交臂失当前。
相识忽相逢,相逢岂偶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水阁太史解围 邂逅寓斋校书感遇
话说秋痕那日从柳溪回家,感激荷生一番赏识,又忿恨苟才那般糟蹋,想道:“这总是我前生作孽,没爹没妈,落在火坑,以致赏识的也是徒然,糟蹋的倍觉容易!”就酸酸楚楚的哭了一夜。
嗣后,荷生重订的《芳谱》喧传远近,便车马盈门,歌采缠头,顿增数倍。奈秋痕终是顾影自怜,甚至一屋子人酒酣烛池,哗笑杂沓,他忽然淌下泪来;或好好的唱曲,突然咽住娇喉,向隅拭泪。问他有甚心事,他又不肯向人说出。倒弄得坐客没意思起来,都说他有些傻气。
五月初五这一天,是马鸣盛、苟才在芙蓉洲请客,看龙舟抢标。他所请的客是谁呢?一个钱同秀,一个施利仁,前文已表。馀外更有卜长俊,字天生,是个初出山的幕友;夏旒,字若水;胡苟,字希仁,是一个未人流;原土规,字望伯,是个黄河渡口小官,现被经略撤任。那苟才又请了梅小岑,小岑那里肯和这一班人作队?奈子慎是小岑隔邻,自少同学,两世交谊,面上放不下来,也就依了。今年花选,是马鸣盛头家,因此传了十妓,那十妓是不能一个不到的。
只可怜秋痕,懒于酬应,挨时挨刻,直到午后,才上车赴芙蓉洲来。远远听得人语喧哗,鼓声填咽,正是龙舟奋勇竟渡之时。岸上游人,络绎不绝。那时水亭上早摆上三席:中席是卜长俊、胡希、夏旒,秋香、瑶华、掌珠伺候;西席是钱同秀、施利仁、马鸣盛,碧桃、玉寿、福奴伺候;东一席是梅小岑、原士规、苟才,曼云、宝书、丹翚伺候。狗头见赶不及上席,下车时将秋痕着实数说,硬着头皮领着上去。果然苟才、马鸣盛一脸怒气,睁开圆眼,便要向秋痕发话。秋痕低着头,也不言语。
小岑早已走出位来,携着秋痕的手,说道:“怎么这几日不见,更清瘦了?不是有病吗?”秋痕答应道:“是。”马鸣盛、苟才见小岑如此,也就不敢生气,立刻转过脸色来。这小岑即吩咐家人,在自己身边排下一座,给秋痕坐了。狗头便跟上来,教秋痕送酒,招呼大家。小岑笑道:“有我哩,你下去吧。”狗头诺诺连声,不敢言语。倒是鸣盛前后过来应酬小岑。小岑丢将眼色,着秋痕向前。秋痕才勉勉强强的斟上酒,敬过鸣盛,又敬苟才,说道:“晚上感冒,发起寒热,今日本不能来,缘老爷吩咐,不准告假,早上挣扎到这会,才能上车,求老爷们担待吧。”苟才赶着说道:“我说秋痕向来不是有脾气的,幸亏没有错怪了你,大家都知道,这就罢了。”于是三席豁拳轰饮一会。
秋痕默默坐在小岑身傍,见西席上碧桃把同秀短烟袋装好了烟,点着了,送过来给同秀;却把水汪汪的两眼溜在利仁身上。利仁却抱住福奴,要吃皮杯,鸣盛劝着福奴敬他。中一席卜长俊、夏旒、胡希三个,每人身边坐一个,毛手毛脚的,丑态百出,秽语难闻。这一边席上,小岑是与丹翚—杯一杯的较量,苟才也只好斯斯文文的说笑;只有士规和宝书做了鬼脸,一会,向小岑道:“听说杜采秋来有一个多月,只是总不见客哩。”小岑道:“这却怪不得他,他妈现在病重得很呢。”又停了一会,鸣盛有些醉了,和苟才换过坐,却不坐在苟才坐上,自己将椅子一挪,便挤在秋痕下手。迷着两只小眼,手里理着自己几茎鼠须,大有亲近秋痕之意。急得秋痕眼波溶溶,只往小岑这边让过来。小岑见那两边席上闹得实在不像,又怕秋痕冲撞了人,恰好亭外一条青龙、一条白龙,轰天震地的抢标,便扯着秋痕道:“我和你看是那一条抢去标。”便立起身来,向后边过路亭上看去。丹翚乖觉,也就跟了出来。乘着大家向前争看抢标,他三人便悄悄分开芦竹,寻出路径,望秋华堂缓步而来。
到得秋华堂,不想心印为着这几天闲杂人多,倒把秋华堂门窗拴得紧紧,中间的垂花门落了大锁。三人只得绕到堂后假山,上亭子就石墩上小想一会。此时龙舟都散去歇息,看龙舟的人也都散去,各处闹步。这秋华堂就有三五成队来了。小岑只得领着丹举秋痕下来,从东廊出去。丹章见壁间嵌着一块六尺多高木刻,无心将手一按,却活动起来,丹翚惊愕。小岑道:“这是个门,通过那边汾神庙,平素是关住的,不知开得开不得。”把手用力一推,那门年代久了,里头关键久已朽坏,便“扑落”一声掉了下来。
第二重月亮门却是开的。三人以次进去,见是个小院落,上面新搭着凉棚,对面一座小楼,靠南是正屋后身。就有人也跟进来,小岑说道:“这是我的书屋,大家不得进来。”那几个人才退出去了。小岑便把月亮门闭上,拴好,笑道:“这都是你两个累我。”说毕,领着两人,由楼边小径绕到屋子前面。见两边都是纱窗,靠西垂着湘帘,便说道:“这地方像有人住了。”秋痕先走向卷窗一瞧,说道:“没个人影儿。”就掀开正屋帘子,让丹翚进去,自己随后跟来。见屋内十分雅洁,上面摆一木炕,炕上横几摆满了书籍。直几上供一个磁瓶,插数枝水桅花,芬香扑鼻。中间挂一幅横披,写着“国破山河在”的杜诗一首,笔意十分古拙,款书“痴珠试笔”。旁挂的一联集句是:
岂有文章惊海内,莫抛心力作词人。
款书“痴珠莹”三字,俱是新裱的。
秋痕沉吟一会,向小岑道:“这痴珠是谁?你认得么?”小岑道:“我不认得。只此古拙书法,定是个潦倒名场的人了。”丹翚笑道:“我看起来,这‘痴珠’两字,好像是个和尚。”秋痕见东屋挂着香色布帘,中镶一块月白亮纱,就也掀开进去。窗下摆一长案,是雨过天青的桌罩。一座弥勒榻,是旧来锦的坐褥,便坐下去。瞧那桌上摆着一个白玉水注,两三个古砚,也有圆的,也有方的,一把退笔和那十余本书,都乱堆在靠窗这边。随手将书检出一本,见隶书“《西征吟草》上册”六字,翻开第一页,题是《观剧》,下注“碎琴”二字。诗是:
钟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写心。
赏雅几能还赏俗,丝桐悔作伯牙琴。
便点点头,叹一口气,就也不往下看了。
这小岑坐在外间炕上,将几上《艺海珠尘》随便看了两页。丹翚陪着无味,便走进来,说道:“你看什么?”秋痕未签,小岑也进来了。见上面挂一联,是:
白发高堂游子梦;青山老屋故园心。
一边傍书“张检讨句”,一边末书“痴珠病中试笔”。中间直条款书“小金台旧作”五字,看诗是:
士为黄金来,士可丑!燕王招士以黄金,王之待士亦已苟。乐毅邹衍之贤,乃以黄金相奔走。真士闻之将疾首!胡为乎,黄金台,且不朽;小金台,且继有!
便说道:“逼真《铁崖乐府》。又是一枝好手笔,足与韩荷生旗鼓相当。只是这人福泽不及荷生哩。”秋痕道:“他案上有诗稿,你看去吧。”丹翚瞧着东壁道:“你看这一幅小照,不就是痴珠么?”小岑、秋痕近前看那小照,画着道人,约有三十多岁,神清骨秀。小岑笑向秋痕道:“你先前要认此人,如今认着,日后就好相见。”秋痕两道眼波注在画上,答道:“晓得是他不是他?小岑、丹翚抿着嘴笑,秋痕也自不觉。
小岑正要向案上找诗稿看,听得外面打门,便说道:“房主人来了。”秋痕道:“他空空洞洞的一个屋子,我们不来,他叫什么人开哩?”正说着,只听西屋一人,从睡梦中应道:“来了。”小岑摇手,叫两个不要说话,偷向卷窗看打门是谁。一会,转过屏门来,却是心印。只听心印一路说进来道:“秋华堂那一座门,不知今天是谁推倒?幸你月亮门早是拴上,不然,怕没有人跑来么?”小岑掀开帘子笑道:“却早有人跑来了。”倒把心印和秃头吓了一跳。小岑接着说道:“你那板门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两个侍儿来你这里窝藏哩。”心印也笑道:“梅老爷真会耍人,却不知你那管家和两三个人到处找你哩。”
小岑拉着心印进来里间,见了丹翚、秋痕。这心印不认是谁,却也晓得是教坊里的人,便接口道;“真个王母两个侍儿,被老爷拐来了。”小岑指着上面的联道:“这痴珠单名莹,可就姓韦?可就是从前献那《平倭十策》韦莹么?”心印道:“是。”小岑道:“他什么时候来你这里住呢?”心印便将痴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细说一遍。小岑、丹翚也都为扼腕叹惜,只秋痕脉脉不语。小岑又问心印道:“韦老爷怎的今日不在家养病呢?”心印道:“说来也奇,那一日搬进来,遇着老僧,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观音阁烧香,又遇着十五年前受业女弟子,就是大营李镇军的夫人,你说奇不奇的?这李夫人却认真爱敬先生,那日就来这屋子请安,见他行李萧条,回去便送了许多衣服,以及书籍古玩。第二日,李镇军亲自过来,要请他搬入行署,他执意不肯。今日是端阳佳节,一早就打轿过来接去了。回来大约要到二更多天。”丹翚道:“这真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呢!”秋痕道:“这夫人就也难得。’”四人谈了一会,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翚、秋痕跟人,都已找着,知道水阁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
单说秋痕这一夕回来,想道;“痴珠沦落天涯,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