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3-02-04 17:32      字数:4696
  其实几桌宴席在史耀的安排中只是前奏“小菜”,他招待客人的“大菜”在晚上。古月荃在厨房后边匆匆吃了些东西,主人便把他打发到祁县城里去了。他去做什么?去找县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这也是模仿乔家壮举。去年的正月十五,乔家为了睦邻乡里把县城里能闹红火的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请到了乔家堡演出,本意是为乔家堡的男女老幼不出村子就能看上红火。不想祁县城内技艺最高的城关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一来,把锣鼓、脑阁等都给吸引到了乔家堡。但凡到乔家一律给予丰厚的报酬。祁县城内和周围十乡百十几个村子的人们听到消息,都从四面八方聚向了乔家堡,结果十五的红火便集中到了乔家堡,祁县在元宵节的夜晚变成了一座冷清清的空城。这可就影响大了,盛传一时。去年元宵节史耀带着家人就是在往祁县去的路上听到消息,调转车头到乔家堡看的热闹,看热闹还不算,乔家在自家的院子里露天摆开一百多张桌子的宴席招待有头有脸的人物。史耀当然也吃了乔家的元宵宴席。
  今年史耀也模仿乔家来上一回。元宵乃喜庆日子,各方来客不论官人、财主还是大贾,大家一起开怀畅饮,加上席面还有两位跑学的进士郎赋诗,好一番热闹,挨至宴席结束,天色已近黄昏。史耀请客人到院中易席而坐,摆上各种水果和名菜,品茗赏月。两位进士又应众人的请求,以月亮为题作起诗来。
  这时候大院内的仆人和帮忙的村人出出进进摆桌子搬凳子,为晚上的百人大宴忙碌开了。不久,一阵马嘶车轮滚动之声传来,县城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先后到了。嘈嘈嘁嘁的人声从大院的四面八方传过来,这就不只是史家大院,而是整个的上史家村就像是一锅即将滚沸的水,沸沸咕咕喧腾起来。
  月亮斜斜地挂在东边的天空上,在晋中平原的田野上,顺着车马大道和农田小路,一辆辆载着人的马车、驴车和一群群步行的穷苦农民,从四面八方踏着月色聚向上史家村。欢声笑语隐隐传来。被自己的壮举刺激得十分兴奋的史耀不断地离开座位走到院子门外去迎接不期而至的贵客。贵客都请到了内院。客人越来越多,内院里的安静亦为热闹的气氛所代替,都是场面上的人大部分互相认识,彼此寒暄问候之声不断,两位诗人也停止了作诗。
  正值春耕春播的农忙季节,要耕地要整地要运肥施肥浸泡种籽,地里有做不完的营生,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打整家务,纵然这样,古海娘还要忙里偷闲地串门聊天。杰娃家靖娃家张婶家,就连住在村北的樊家她都去了,或是借牛具或是还笸箩了,寻找着各种理由发泄自己的情绪。就连平日里几乎不来往的段靖娃的侄爷小南顺的首富段财旺家她也去了。段老财以小南顺的首富自居,眼界很高,他家的宅院坐落在村子中心,是三处全封闭的三进砖瓦院,总是静静地关着门,令古海娘望而却步。现在古海娘底气足了,敲响了段老财的大门,张口提出借段家的耕牛使用两天。其实村子里养耕牛的人家有二十多户,今日古海娘偏要借段老财家的用——老太太拧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东家出西家进,聊谈的主题逃不了她们古家全家被邀去赴史财东家赴宴的事情,继而又不可避免地说到她的儿子古海。儿子的成功在做母亲的心里燃起的希望之火,照亮了小南顺,使古海娘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杏儿的兴奋比起婆婆要含蓄一些,她的社交圈子并没有扩大,还是局限于靖娃家、杰娃家和张婶家。只是要比过去活跃得多,对杰娃媳妇的羡慕妒忌的心情不见了,脸上总是挂着笑。衣着也要较过去整齐多了,一天到晚嘴里哼哼着,把一些苦恹恹的民歌唱出了喜滋滋的味道。
  古静轩就不同了,老爷子的思想比杏儿婆媳要宽阔得多,也深刻得多。他不像古海娘那样压不住阵式,颠颠地四处去炫耀;昂亢和兴奋并没有改变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从早到晚依然是言语极少,照例是每日清晨早早就挎了粪筐去拾粪,走路时也还是和往常一样眉头微皱目光盯着脚尖前三尺远的地方;见着谁打招呼寒暄并不提海子和他们全家到史财东家赴宴的事。而实际上他的心思要比家里的妇人们钻得更深,走得更远,就像地里长着的黑豆,下种之后只是先把力量和营养用在根系上,根已经扎了很深了,地面上却看不到出芽。老头子照例是不做田地里的活计,却有一点变化连古海娘和杏儿都不曾注意到。她们婆媳下田做活儿的时候,古静轩不像往常一样闭门读书了,而是背着手走出院门,沿着自家的院墙绕过西邻的张婶家的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观察着、思忖。有时候一个上午能绕着两家的院子走十几圈。还常常站在自家院子的东墙下冲着墙外的一片田地呆呆地发怔。那是住在他房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段举的三亩上好的水地。
  古静轩在想什么?他在想古家未来的宅院!说到宅院就不简单,它不止是供人们居住生活的一个空间。对于古静轩来说,或者更进一步对于晋中乃至山西人来说,甚至再大胆地推而广之对于受儒道文化熏陶了几千年的中国人来说,宅院就像一面旗帜,它标志着一个人一个家族在事业上成就的大小和社会上的地位高低;它是一个人走向世界的出口,也是一个人完成自己使命之后的一个安静而可靠的归宿之地;所谓落叶归根,一个人在自家的宅院内落生,不管你创下了多么宏伟的事业,或是一生多么失败,最后都要回归到这宅院里来。否则你就是一个残缺的人,宅院就成了人生的总结。许许多多的人,一生奋斗,最后就是归落到自己祖籍的土地上修造成一座宅院,就像给自己造了一座纪念碑似的感觉。他们节衣缩食,有的人一辈子就只做了修造宅院这一件事情!所以你走遍晋中大地,到处都可以看到修造得十分精美的豪华的宅院,而那些宅院的主人都在吃着最简单不过的饭食。在田里刨食的农民,出外经商的商人,在官场上混饭的官宦,大家都拼命地做,拼命地挣钱捞银子,把钱积攒下,最后全部都落在了修造宅院这一项上。到处都耸立着一座座纪念碑似的宅院,一律的深灰颜色,每个村子都是。有大有小,林林总总地散布在黄土地上。当你俯瞰大地的时候,也许你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遐想———它们还能被称作是宅院吗?经过千百年来的代代相传,这种宅院思想、宅院情结已经根深蒂固地植根在了人们的心灵深处。
  除了像纪念碑,山西宅院还像城堡,不是现代城堡,是欧洲中世纪的城堡。
  单说古静轩。腊月里古静轩在收到姚祯义托人捎回的报喜信之后,当天夜里就心情激动地撬开了自己卧室山墙上的一个小暗室门。从中取出一包银子和一张拿油布严密包裹着的图纸。那包银子是他在天津卫做生意多年积攒下来的,总共有将近三千两;那张图纸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不是埋藏宝物的示意图,是他父亲亲手绘制的一幅宅院建筑的平面蓝图。那蓝图即是古静轩父亲一生的最高奋斗目标,他本人未能实现,把蓝图作为遗愿交在了惟一的儿子手里。目标并不十分远大,只是两处三进的砖瓦四合院。
  古静轩从天津卫败回到乡里之后,手里的银子不足八千两。他把一生辛苦换下的这些银子掂量了一番之后,觉得财力和底气均不够足,只拿出一部分翻盖了他现在住的这座四合单院,又花了些银子买下了现在他院子东边的一片三间量单院的宅基地皮,用土围墙围了起来。古静轩不敢贸然从事,他要考虑培养儿子——海子那年才六岁;他要考虑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诸多因素会给他的家庭带来的困难;他不敢把仅有的一点银子花费干净。过日子就和打仗一样,他得留着点预备队,他知道给儿子娶亲是很费钱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他想自己也本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至少要再生两个,要知道把三个儿子都培养成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遗憾的是,老婆在海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他生出儿子,连女儿也没有生。没有也罢,好歹有个海子可以接续古家的香火,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安慰了。他自己就是单传,他想这也许是命,认了,就一心一意守着培养自己的独苗儿子。心里呢,却是有块病坐下了,使他郁郁地总也无法快活。这块病的成结一方是由于在天津卫的失败,另一方也是因为父亲交在他手里的遗愿一时不能实现,觉得愧对先人。
  现在他终于看到希望了,整整熬苦了七年!他觉得自己在七年中受的煎熬并不比儿子轻松,甚至还要更沉重——儿子在字号上立了功,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只要今后三年顺顺当当,他这苦海中的舟船就算是划到岸了!在大掌柜身边做事的儿子跟着大掌柜吃香的喝辣的,这余下的三年辰光已不像以往那么难过了。这份熬盼也就会轻松得多。海子出徒当年可顶一份身股,记在万金账上的功劳还给他的身股另加一份重量,就算是一厘二厘的身股,三年一结账,分红的银子少说也在数千两之上!如此这般只消两个账期下来,儿子的分红所得的银子再加上他的积蓄够他盖两处三进的套院了!父亲的遗愿就可以实现了!他这辈子还指望什么,把儿子培养成了,盖起两座三进的套院,就算完成了,可以瞑目了。到了阴曹地府见了自己的父亲就可以交代了。
  也算是老天成全古静轩,住在他屋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恰巧是个不争气的角色,染上了大烟瘾,放出风来要出卖他屋前的宅基地给自个儿换大烟抽。年关段举就难挨得过,急着用钱!当下古静轩就拿出一千两银子买下了段举的一亩三分宅基地,请了中人,签字画押约定永不翻悔。古静轩雇了樊家兄弟连明昼夜赶趁着把段家的院墙拆倒,将买下的一亩三分地再围到了自家的院子里,赶到春节前完成了这件大事。
  可是正月十五之后,古静轩的心境就又上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台阶。赴史财东的家宴在他的眼前打开了一个更开阔的世界,使他产生了一种登高俯览的感觉,类似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当他以这种新感觉来重新审视父亲留下的古家宅院的建筑蓝图时,就看出了父亲的没有魄力。他在心里嘲笑着父亲对儿子和孙子能力的低估,决心对父亲设计的古家宅院的建设蓝图来个大改革!两处三进院子算什么?!他要盖起四处三进的砖瓦院!他绕着西邻张婶家的院子转来转去,盯着段家的几亩水田怔怔地思谋,心里就是在盘算,如何把左右邻舍的地皮吃掉!加上他自家现成的一处单院,一处单院的空地和已经从段举手里买下的一亩三分地皮,正好是够他盖起四处三进院子!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就准备开始实施了。他问古海娘说:“他娘!我说,你这几日老往他张婶家跑,尽说了些甚?”
  这是晚饭时候,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吃饭聊天,聊着聊着古静轩就向古海娘提出一个问题。古海娘思想浅薄,不理解丈夫话中的深意,随便说道:“瞎叨唠呗,女人在一起还能说个甚?东家长西家短,没个什么正经的事情……”
  “他张婶没跟你说,她有什么打算?
  “她会有什么打算?
  “嗨,这不明摆着么,敲锣打鼓放鞭炮——又一年过去了。他张婶不该为自个儿的出路想一想?”
  “出路?——什么出路?他张婶不是好好的嘛!”
  “爹大概是问张婶会不会改嫁的事,”杏儿思维敏捷,反应也快,她的猜想接近了古静轩的本意。杏儿说,“爹……你问娘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倒是也有这个意思……”
  “不嫁!”古海娘很肯定地说,“他张婶和咱们家邻居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坚贞着哩!那天我还逗笑着问她走不走,她说,她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鬼!一心一意就等张有!说了,张有给她托梦了,这会儿正在口外熬苦哩,等钱挣够了就回家!”
  “噢,就是说她对张有不死心啊?”
  “死什么心?他张婶是铁下一颗心等张有回来!靳家堡的靳掌柜还不是一样?走了三十年,如今终于回来了,盖了房买了地还抱了个儿子。”
  “怕是张有和靳掌柜不一样哩。人家靳掌柜虽说是三十年不能回家,可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写着他的名字哩,每三年的分账都有红利寄回来,也有信。张有可是杳无音讯,一走二十年了,生死不明!”
  “这倒是,依我看,他张有叔凶多吉少。不然,怎么也得有个音讯才是呀。”
  “他张婶不缺钱用?”
  “缺钱肯定是缺的,不过她过日子简省,也能吃苦,好歹粗茶淡饭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