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3-02-04 17:32      字数:4726
  接下来是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人员走动困难,只好传阅。一排一排地传下去,谁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走了一个过场。这时会议也不像大掌柜讲话时那么安静了,嘁嘁嚓嚓声越来越响。财东们有的还没看到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呢,已日近晌午。匆匆忙忙进入下一项——对有功和有过的人进行奖罚。郦先生念了名单,立功人员总共十六名,均无大的建树,在万金账上记一小功。其中便有在乌里雅苏台所属的沙尔沁驼场上因修补驼屉而立功的古海。十六名立功者都是中下层人员。除了古海身份特殊在场上,其余都没资格参加对账会议,都在大厅外面候着。叫到一个名字,那人就在大厅门口向会场上深鞠一躬。十六名立功者均在万金账上加股一厘。未出师者待出师那日起算起。
  古海因为捧“宝匣子”站在大掌柜身边而格外引人注目。许多赞许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使他一时间觉得手足无措了。由于激动血都涌上了头,脑袋也大了,耳朵里像有一只蜜蜂在飞舞,嗡嗡地响起来;眼前的人影都模糊了,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像隔了一层雾似的。后来的事情他几乎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在受处分的人员中郦先生念到了祁家驹的名字。祁掌柜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张苍白的脸很奇怪地放大着,使古海觉得既奇怪又陌生。上午的会议就结束了。对大掌柜提出的辞职请求财东会议否决了。开销了三个人,一个是恰克图分庄上的伙计,罪名是手脚不干净;一个是汉口茶厂的伙计,喝醉了酒打伤了一名茶农;还有一个是天津分庄上顶生意的小掌柜,犯的过错与当年的墨掌柜性质相同。
  下午,会议一开始麻烦事情就来了。接触到了最棘手的实质问题:由史耀动议提出财伙重新分配比例的问题。史耀说:“依归化市面的普通惯例,各商号商伙的分红比例为四六分,可现在大盛魁全部三十九个股份中财股只占了三股!这太不合理!我们要求财伙分红按市面惯例执行,也要四六分成……”
  史耀的意见代表着十六户财东,其中包括史姓财东九户,王姓财东两户,张姓财东五户。史耀把代表十六户财东提出的意见讲完之后,很有煽动性地面对大家问道:“我们这十六户只是偶然遇在一起商量提出这么个意见,不知道大伙儿是怎么个想法?”他的话立刻在会场上引起了普遍的响应!许多人在会场的各个角落都嚷嚷起来:
  “史财东说得对!财伙比例要重新确定……”
  “这事情我们提了好多年了,字号为什么不予更改?”
  “大盛魁是谁的大盛魁?!”
  “到底是谁说了算?”
  “哎呀呀……这简直是欺负我们财东户!”
  “对!大盛魁的基业是我们三姓财东先人创下!不能光是掌柜子说了算!”
  “别吵吵,慢慢说……我们有理在!”
  “我家过得什么日子……哪像大盛魁的财东,快成要饭的了,真丢人……”
  “掌柜们可是都富了!把油水都让掌柜们刮去了!”
  “不行就给他来个‘大下市’——我们另请高明来经营……”
  “大掌柜!——你说个话!”
  ……
  大掌柜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财东户们吵吵。这场面他早就料到了的,早就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反复商量过;其他掌柜们都不说话,也不发怒,都和大掌柜一个样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以静制动。这一招倒真有效,财东们的吵吵声渐渐弱了下去了,最后一个也不响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甫仁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抱着歉意对大掌柜说:“大掌柜……不要生气,大伙儿都是乱吵吵……”
  “不!我不生气,”大掌柜平静地说,“生什么气呀?!大盛魁是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基业,我和各位掌柜只是代表经营,适者则用,不适则退。刚才不是有人提出‘大下市’嘛,正好,王某不才正想回乡里颐养天年……”
  大掌柜的话音刚落,郦先生紧跟着站起来向财东们作一揖说:“真是多谢了!老朽三年前就提过辞呈,我年龄老迈,在字号上做了四十年了,早该回家享几年清福!‘大下市’——正好!正好遂了我的心愿。”
  接着二掌柜盛祯、三掌柜王锦棠以及贾晋仁、祁家驹、王福林、张孝先、李坤等掌柜呼啦啦地一下子站起来一大片,都向财东拱手作揖提出辞职!
  “大下市”就是将全体掌柜辞退。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大下市”是财伙决裂由财东做出的最后措施。引发“大下市”必然是掌柜方面出了特别重大的事故或犯了经营上的极大错误,并且财东方面有强有力的人当家才能实行。这是很少见的。具体大盛魁而言,祖上并未出资垫股的财东们只享受红利不担风险,在字号中和地方上都没什么威信;财东户人数众多根本不可能统一意见;而且字号上下几百名骨干掌柜,都是自少年时由大盛魁一手培养起来的商业上的行家里手,这批人就像一根根大梁和柱子支撑着大盛魁这大厦;一旦真的“大下市”,大盛魁顷刻间便会塌台。这是不可能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众财东一看掌柜子们如此强硬,顿时都傻了眼!王甫仁老先生慌忙站起来顿足摇头,连连向大掌柜和其他掌柜们摇着手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商议……”又扭回脸冲着目瞪口呆的众财东沉下脸来斥问:“方才是谁说了!是谁说‘大下市’的话了?!”
  众财东面面相觑,都缄言不语。
  王甫仁胡子乱抖,气哼哼地教训道:“哼!——‘大下市’是儿戏的话吗?扪心自问,咱大盛魁产业世世代代不都是靠掌柜们支撑吗?与夷人交易岂是易事!且不说夷语于我财东中无一人能通,经商作贾的本事丁点无有,只是漫漫驼道的经年跋涉之苦和危险又是我们中哪一个能承受得了?!斯道绵绵,几不逢人,夜为露寝,铁被重锓,猥缩冷卧,那是何等罪过!我们这些人坐守家中自享其成,这一则是祖上荫德所致,二则正是仰仗了掌柜们的鼎力支撑!本该好好感谢掌柜们才是,怎好就说出‘大下市’这般轻浮话语?!我且试问,把掌柜们都辞了,你们谁能担得起这担子?——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咱大盛魁遍撒各处的分庄、分场、分号、票号、茶场谁有本事调度?每年逾万万银两的流水,字号上下近万掌柜、伙计和工人的酬金衣食……谁有这个本事?站出来!”
  静场。众财东显然都为王甫仁老先生的一番陈词所折服。王老先生目光炯然地扫视全场,稍顷,叹了口气接着说:“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咱大盛魁也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只有财伙一心,彼此相携,这买卖才能兴隆发达。何况眼下亦不同往昔,我早就听大掌柜讲过的,与我交易的那些俄国人欺我国衰民弱态度日渐强横;朝廷又不能为我华商做主,自钱江发明了厘金以来,我商号所负税厘日益沉重,商势大不如前!此情此事我大盛魁财伙更应该以团结为重,万不可以小事而失了财伙的诚信与和气!”王甫仁把目光投向大掌柜,换了口气说,“大掌柜,你看,既然大伙儿都不再言语,就算是认了错了。你也不必义气用事,带个头——就请落座吧!时不我待,还有许多事情未经研究呐!诸位掌柜都看着你呢。”
  大掌柜并没有立刻坐下,他叹了一声缓了缓神气,问王甫仁:“王老先生的一片诚心我自是了然在胸,只是……刚才既然有财东说出‘大下市’的话,想必定是心有所想才语有所出,我想问问清楚,这‘大下市’的想头是全体财东户的意思呢还是个别人的心思?”
  “自然是个别人想法!且也是一时冲动。”王甫仁说,“大掌柜你就不必计较,人多口杂,难免言语不当,再计较就显得大掌柜你心胸不够宽阔了!”
  “对对对!大掌柜,您就别再计较了!”
  “我们大伙儿没有这个意思……”
  “诚信为本!”
  “接着议事吧!”
  “别耽误时辰了,明日领了银票我们还急着回家呢,一千多里地的路程呢!眼看着年关迫近了……”
  “是哩是哩,接着议事吧!别再耽搁了!”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众财东七嘴八舌,乱糟糟地嚷成了一团。
  这会场上的忽涨忽落忽东忽西的场面把年轻的古海弄懵了,从上午受到表彰,给自己在万金账上记了功,他的情绪还被喜悦的激动控制着呢。脑子里是沾沾自喜勾引出的许多美妙的设想,乱七八糟地充塞着。当财东中有人喊出要“大下市”,而且大掌柜和所有在场的掌柜都坚决地跟着大掌柜表示辞职的时候,他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凉水,单纯的心理一下紧张起来,他当真了,以为这下子可完了,自己已经铺开的锦绣前程眼睁睁地看着就要被毁掉了!掌柜们都辞了职,那么自己所立的功自然就作废了,七年的辛苦也跟着白熬了……他惊恐得几乎是绝望地瞪大眼睛注视会场上气氛的变化。还没等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会场上的情势又遽变了……刚不久还在义愤填膺地喊叫着的财东们,这会儿都蔫了下来,换了面孔改而央告掌柜们了。大掌柜却是拒不接受,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是他真的不愿意干下去了。大掌柜不肯落座,其他掌柜们自然也不能坐下去,会场上出现了僵局。于是古海心里就有点抱怨,怪大掌柜做得过分。这也不能怪古海,他实在是太嫩了。大掌柜的心思之深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伙计能够测得到的。
  此刻大掌柜正目光瞄着史耀,四目相对,那目光在半路里相遇撞击出哧哧的火星!史耀是这场发难的始作俑者和带头人。大掌柜知道史耀的手里还捏着别的武器呢,要求财伙四六分成以后还有要求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要求为财东们“剃头”,要求城柜和其他分庄随时接待财东户的食宿,等等,等等。擒贼先擒王,打蛇须打头,大掌柜得先把史耀的气焰打下去。一片寂静中大掌柜说话了:“史财东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还是请史财东把话说下去。”
  “我……没有……”史耀结巴起来,“请别人先讲吧。我再琢磨琢磨……”史耀狠狠地瞪着一个身穿武略第式官官服的财东,那人长得与他相像,只是更胖一些,样子更蠢一些。这是他的堂兄,在史财东中属第六代。就是史耀的堂兄刚才混乱中喊出了“大下市”的话。这不切实际的要求打乱了史耀的计划。
  “那么,既然史耀先生没什么话说了,别的财东还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大掌柜坐下去,很客气地向大家微笑着。
  财东们被震慑住了,半晌没人出来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张姓的老年财东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别的意见我倒是没有,只是一条,我们张姓财股这许多年分得过于细碎,在我名下只得三毫二丝,我家口又多,日子很不好过,因而欠下了不少债务,务请在‘剃头’方面能多加考虑。”
  “这一账期内你又欠下多少债务?”大掌柜正色问道。
  “五百两银子……不!是八百两!”
  “我家也一样,举步维艰!日子过不下去了,连这一次来归化的车脚钱都是欠着的呢!”
  “我也是!”
  “我家欠得更多!一千二百两呢!”
  “我家欠九百两银子,债主逼命呢!连年关怕是也过不去了!”
  “我分红那点钱连还债也不够!”
  财东们重又活跃起来,把蛮横的态度收起换成了可怜相,一个个都竞相喊苦叫穷。大掌柜摆摆秃手,使会场安静下来,说:“大伙儿别急,一个一个讲。”又对郦先生说,“郦先生记一下,看看财东户所欠债务到底能有多少。”
  于是财东们一个挨一个报起了自己所欠的债务。从王姓财东开始以辈分大小和年龄长幼为序,足足报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会场上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大掌柜身上,等待着。
  “还有什么漏报的财东户?”在期待的寂静中响起了大掌柜那沙沙拉拉的哑嗓音。大掌柜近日因接待财东说话过多,休息也不够把嗓子弄哑了。大掌柜的声调很沉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听不出他态度是怨是愤还是高兴。
  回答说没有了。
  大掌柜转而问郦先生,神情郑重而认真:“统共多少财东欠了债务?”
  郦先生答道:“统共是一百九十六户。”
  “哦——一百九十六户……”大掌柜略加沉吟,在心里计算着,说,“全部在账的二百零六户财东有四户因故未能出席,在场的是二百零二户,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