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开了      更新:2023-01-31 17:16      字数:4764
  过了片刻,她一个人抿嘴笑了。
  “太不好了。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什么新衣服可穿了。每次到你这儿来,总想换一件赴宴服,全部衣服都穿过了,身上这件还是朋友的呢。我这个人真坏,是吗?”
  岛村无言以对。
  “这样的姑娘,有哪一点好呢?”驹子有点哽咽,“头一回见你时,感到你这个人讨厌。哪有人讲话像你这样冒失的。我当时觉得你真讨厌呐。”
  岛村点了点头。
  “哟,这件事我一直没说,你明白吗?情况发展到让女人说这种话,不就完蛋了吗。”
  “这倒无所谓。”
  “是吗?”驹子在回顾自己的过去似的,长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女人对生存的渴望亲切地传到了岛村身上。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是个好女人嘛。”“你这个人真怪。”驹子难为情地把脸藏了起来,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支着一只胳膊,抬起头说:“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指什么!?”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你说嘛。你就是为了这常来的?你是在笑我,你还在笑我呀?”
  驹子涨红着脸,瞪眼盯住岛村责问。她气得双肩直打颤,脸色倏地变成了铁青,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驹子从被窝里翻滚了出来,背着脸坐下。
  岛村猜想驹子准是误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闭上眼睛,一声不响。
  “真可悲啊!”
  驹子喃喃自语,把身子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她也许是哭乏了,用发簪哧哧地把铺席扎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走出房间。
  岛村无法追赶上去。让驹子这么一说,有许多事情他是问心有愧的。
  但是,驹子很快又蹑手蹑脚走回来,从纸门外尖声喊道:“我说呀,不去洗个澡吗?”
  “啊。”
  “对不起。我改变了主意才来的。”
  她就那么站着躲在走廊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岛村手拿毛巾走了出来。驹子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走在前面,简直像给人揭发了罪行后被逮走的样子。可是,在浴池里把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她又怪可怜地闹腾起来,这时她毫无睡意了。
  第二天早晨,岛村被歌声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大半天。驹子在梳妆台前回头莞尔一笑:“那是住梅花厅的客人唱的。昨晚宴会散后,他们就把我找去了。”
  “是民谣会的团体旅行者吧?”
  “嗯。”
  “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把拉窗打开让他看。
  “红叶也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飘进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不知为什么,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岛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着虚空。
  唱歌的人敲着鼓。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的周围,飘成了一条白线。
  驹子的肌肤像刚洗过一样洁净。简直难以相信她为了岛村一句无意中的话,竟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这样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排除的悲哀。
  这场初雪,使得枫叶的红褐色渐渐淡去,远方的峰峦又变得鲜明起来。
  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林,分外鲜明地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凌厉地伸向苍穹。
  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从纺纱到织布,一切都在雪中进行。有雪始有绉纱,雪乃是绉纱之母也。古人在书上也曾这样记载过。
  在估衣铺里,岛村也找到了一种雪国的麻质绉纱,拿来做夏装。这是村妇们在漫长的冬雪日子里用手工织成的。由于从事舞蹈工作的关系,他认识了经营能乐[一种日本古典乐剧]旧戏服的店铺,拜托过他们:如有质地好的绉纱,请随时拿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绉纱,也用它来做贴身的单衣。
  据说,从前到了撤下厚厚的雪帘、冰融雪化的初春时分,绉纱就开始上市了。三大城市[指东京、大阪、京都]的布庄老板也从老远赶来买绉纱,村里甚至为他们准备了长住的客栈。姑娘们用半年心血把绉纱织好,也是为了这首次上市。远近村庄的男男女女都聚拢到这儿来了。这儿摆满了杂耍场和杂货摊,就像镇上过节一样,热闹异常。绉纱上都系有一张记着纺织姑娘的姓名和地址的纸牌,根据成绩来评定等级。这也成为选媳妇的依据。要不是从小开始学纺织,就是到了十五六岁乃至二十四五岁也是织不出优质绉纱的。人一上岁数,织出来的布面也失去了光泽。也许姑娘们为了挤进第一流纺织女工的行列而努力锻炼技能的缘故吧,她们从旧历十月开始缫丝,到翌年二月中旬晾晒完毕,在这段冰封雪冻的日子里,别无他事可做,所以手工特别精细,把挚爱之情全部倾注在产品上。在岛村穿的绉纱中,说不定还有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的姑娘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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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u
  直到如今,岛村仍然把自己的绉纱拿去“雪晒”。每年要把不知是谁穿过的估衣送去产地曝晒,虽说麻烦,但想到旧时姑娘们在冰天雪地里所花的心血,也还是希望能拿到纺织姑娘所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曝晒法曝晒一番。晨曦泼晒在曝晒于厚雪上的白麻绉纱上面,不知是雪还是绉纱,染上了绮丽的红色。一想起这幅图景,就觉得好像夏日的污秽都被一扫而光,自己也经过了曝晒似的,身心变得舒畅了。不过,因为是交由东京的估衣铺去办,古老的曝晒法是否会流传至今,岛村就不得而知了。
  曝晒铺自古以来就有。纺织姑娘很少在自己家里曝晒,多半都是拿给曝晒铺去晒的。白色绉纱织成后,直接铺在雪地上晒;有色绉纱纺成纱线后,则挂在竹竿上曝晒。因为在一月至二月间曝晒,据说也有人把覆盖着积雪的水田和旱地作为曝晒场。
  无论是绉纱还是纱线,都要在碱水里泡浸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冲洗几遍,然后拧干曝晒。这样要反复好几天。每当白绉快要晒干的时候,旭日初升,燃烧着璀璨的红霞,这种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恨不能让南国的人们也来观赏。古人也曾这样记载过。绉纱曝晒完毕,正是预报雪国的春天即将到来。
  绉纱产地离这个温泉浴场很近。它就在山峡渐渐开阔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因此从岛村的房间也可以望见。昔日建有绉纱市场的镇子,如今却修了火车站,成为闻名于世的纺织工业区。
  不过,岛村没有在穿绉纱的仲夏,也没有在织绉纱的严冬来过这个温泉浴场,从而也就没有机会同驹子谈起绉纱的事。再说,他这个人也不像是去参观古代民间的艺术遗迹的。然而,岛村听了叶子在浴池放声歌唱,忽然想到:这个姑娘若生在那个时代,恐怕也会守在纺纱车或织布机旁这样放声歌唱的吧。叶子的歌声确实像那样一种声音。
  比毛线还细的麻纱,若缺少雪天的天然潮湿,就很难办了。阴冷的季节对它似乎最合适。古时有这样一种说法:三九寒天织出来的麻纱,三伏天穿上令人觉得特别凉爽,这是由于阴阳自然的关系。
  倾心于岛村的驹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种内在的凉爽。因此,在驹子身上迸发出的奔放的热情,使岛村觉得格外可怜。
  但是,这种挚爱之情,不像一件绉纱那样能留下实在的痕迹。纵然穿衣用的绉纱在工艺品中算是寿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当,五十年或更早的绉纱,照样穿在身上也不褪色。而人的这种依依之情,却没有绉纱寿命长。岛村茫然地这么想着,突然又浮现出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当了母亲的驹子的形象。他心中一惊,扫视了一下周围,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劳累了吧。
  岛村这次逗留时间这么长,好像忘记了要回到家中妻子的身边似的。这倒不是离不开这个地方,或者同她难舍难分,而是由于长期以来自然形成了习惯于等候驹子频频前来相会。而且驹子越是寂寞难过,岛村对自己的苛责也就越是严厉,仿佛自己不复存在了。这就是说,他明知自己寂寞,却仅仅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驹子为什么闯进自己的生活中来呢?岛村是难以解释的。岛村了解驹子的一切,可是驹子却似乎一点也不了解岛村。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田里。当然,岛村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不羁。
  岛村觉得这次回去,暂时是不可能再到这个温泉浴场来了。雪季将至,他靠近火盆,听见了客栈主人特地拿出来的京都出产的古老铁壶发出了柔和的水沸声。铁壶上面精巧地镶嵌着银丝花鸟。水沸声有二重音,听起来一近一远。而比远处水沸声稍远些的地方,仿佛不断响起微弱的小铃声。岛村把耳朵贴近铁壶,听了听那铃声。驹子在铃声不断的远处,踏着同铃声相似的细碎的脚步走了过来。她那双小脚赫然映入岛村的眼帘。岛村吃了一惊,不禁暗自想道:已经到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于是,岛村想起要到绉纱产地去看看。这个行动固然也含有为自己找个机会离开温泉浴场的意思。
  但是,河流下游有好几个小镇,岛村不晓得到哪个镇上去才好。他又不是想去看正在发展成纺织工业区的大镇,因此索性在一个冷落的小站上下了车。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一条像是古代驿站集中的市街上。
  家家户户的房檐直伸出去,支撑着它一端的柱子并排立在街道上。好像江户城里叫“店下”的廊檐,在这雪国旧时把它叫“雁木”。积雪太厚时,这廊檐就成为往来的通道。通道一侧,房屋整齐,廊檐也就连接下去。
  房檐紧接房檐,屋顶上的雪除了弄到马路当中以外,别无他处可以弃置了。实际上是将雪从大屋顶上高高抛起来扔到马路正中的雪堤上。要到马路对过,就得挖通雪堤,修成一条条隧道。这些地方管它叫做“钻胎内涵洞”。
  同样是在雪国,但驹子所在的温泉乡,房檐并不相连。岛村到了这个镇子,才头一回看到这种“雁木”。好奇心促使他走过去看了看,只见破旧的房檐下十分昏暗。倾斜的柱脚已经腐朽。令人觉得仿佛是在窥视世世代代被埋没在雪里的忧郁的人家一样。
  在雪里把精力倾注在手工活上的纺织女工,她们的生活可不像织出来的绉纱那样爽快。这个镇子自然而然地给人一个相当古老的印象。在记载绉纱的古书里,也引用了唐代秦韬玉[秦韬玉,唐诗人。诗以七律见长,《贫女诗》较有名]的诗。但据说纺织商之所以不愿雇佣纺织女工,是因为织一匹绉纱相当费工,在经济上划不来。
  这样呕心沥血的无名工人,早已长逝。他们只留下了这种别致的绉纱。夏天穿上有一种凉爽的感觉,成了岛村他们奢华的衣着。这事并不稀奇,但岛村却突然觉得奇怪。难道凡是充满诚挚爱情的行动,迟早都会鞭挞人的吗?岛村从“雁木”底下,走到了马路上。
  笔直的长长的市街,很像当年旅馆区的街道。这大概是从温泉乡直通过来的一条旧街吧。木板葺的屋顶上的横木条和铺石,同温泉乡也没有什么不同。
  房檐的柱子投下了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已近黄昏。没有什么可观赏的,于是岛村又乘火车来到了另一个镇子。那里也和先前那个镇子不相上下。岛村在那里也只是悠然漫步,然后吃了一碗面条,暖和暖和身子而已。
  面食店在河岸上。这条河大概也是从温泉浴场流过来的。可以看到尼姑三三两两地先后走过桥去。她们穿着草鞋,其中有的背着圆顶草帽,像是化缘回来的样子,给人一种小鸟急于归巢的感觉。
  “有不少尼姑打这儿路过吧?”岛村问面食店的女人。“是啊。这山里有尼姑庵。过些时候一下雪,从山里出来,路就不好走了。”
  在薄暮中,桥那边的山峦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在这北国,每到落叶飘零、寒风萧瑟的时节,天空老是冷飕飕,阴沉沉的。那就是快要下雪了。远近的高山都变成一片茫茫的白色,这叫做“云雾环岳”。另外,近海处可以听见海在呼啸,深山中可以听到山在呜咽,这自然的交响犹如远处传来的闷雷,这叫做“海吼山鸣”。看到“云雾环岳”,听见“海吼山鸣”,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岛村想起古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载。
  岛村晚起,躺在床上听那赏枫游客唱谣曲[谣曲,日本古典戏曲“能乐”的歌词]的那天,下了第一场雪。不知今年是否已经海吼山鸣过了?也许由于岛村一个人旅行,在温泉乡同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