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冬恋      更新:2023-01-17 10:37      字数:4928
  “什么聪明?”窦先生冷笑一声说:“他们这般青年都会舒服,图享受,时时
  存着侥幸心理,希望不劳而获。其实他们又会获到些什么?人家又不是傻子,譬如
  你做主管长官,还是愿意用一个诚恳工作的人呢?还是愿意用史亚伦这种人?他们
  是除掉一张嘴巴会哄人外,什么真实本领都没有的。但是还要学乖,怕给人家利用。
  利用,哈哈,只要你有了可用之处,就为什么不肯给人家利用呢?人家也是给你报
  酬的呀。假使你死关在房里不肯给人家用,人家也不见得没有你这个杀猪屠,就会
  吃带毛猪呀,而你自己又怎么办呢?希望饮食从天上掉下来吗?人类原是互相利用
  的,说得好听一些,也可以是互助的。当然,自以为聪明一些的人是希望以最少劳
  力换得最大代价的,但人人如此想,竞争起来的机会就减少了。否则虽工作较苦而
  报酬较少的,但人弃我取,机会就多了。社会上一面在闹失业,一面却又在喊专门
  人才之难得,有事业无从发展之势。在史亚伦的心里,是最好他不用替我出半些力,
  我就肯乖乖的把这所窦公馆双手奉献给他,然则拭问:难道我窦某人就是瘟生吗?
  今天我把公馆送给你,也得有个人情,总不能让你还嘲笑我是瘟生,上你的当呀。
  这种浮滑青年简直就是骗子,存心不良而又没有什么手段,只好哄哄你们女人及小
  孩罢了,我已经关照我家少爷不要理他,你的心里觉得怎么样呢?”
  我没有话说,但心里却觉得窦先生的话是不公平的,却又不好替史亚伦辩护。
  窦先生又向我谈起他自己,据说他是刻苦出身的,发达得很快。“我就从来不
  知道托人找个什么事情,因为我肯埋头苦干,所以上司就会不得放我走。”他摸着
  下巴得意地说:“后来我自己做了主管长官,也还算能够顾到朋友们的利益,肯替
  人家着想,能急人之急,所以我的部下都是很忠心待我的,我感激他们。”
  “……”我不知应该怎样说好。若是附和敷衍两句,又怕受拍马屁的嫌疑,结
  果还是不开口为上。
  窦先生觑着我笑道:“你不要呆着面孔为难呀,我就是喜欢你这些天真,说话
  做事都老老实实的,其实这就是聪明。蒋小姐,我告诉你一句话,富贵不能强求的,
  到了一个时候,自然会逼人而来。”我想这所说的大概是指他自己吧。然则我又怎
  样呢?想着有些希望,却也有些害怕。
  人心是最势利的东西,因为窦先生是现社会中得意的人物,当然他的说话比较
  可靠,于是我也就老老实实干家庭教师下去,不作利用他们之想。何况他们又是何
  等聪明人物,试看像史亚伦般要想仰仗他们一些的,结果还不是给他们看穿了,因
  此仍旧一无所得吗?唉,还是老老实实的混一口饭吃吧。
  但是我也看到其他往来他家之客,还不是一样存着利用他们之心而来的吗?来
  的人虽多,而种类却似乎是一定型的,即除了好货好利之外,更无其他高尚之目的
  与兴趣了。他们似乎少不了窦公馆,而窦公馆也似乎少不了他们,这又是什么道理
  呢?难道窦先生竟看不出他们的来意吗?
  有一次我大胆把这个意思对窦先生说了,似乎也有些效忠请功之意,因此说完
  以后又后悔起来。窦先生笑道:“这种情形很复杂,你是不会了解的。一个人在社
  会上做事,总不能脱离与社会上其他各种人事的接触。你以为来到这里的都是我的
  朋友吗?不,那是很少很少的。俗语说得好:‘相识满天下,知音有几人。’其中
  还也许有我的敌人在内呢!但是我们见了面,总不得不笑嘻嘻的招呼。一面却在明
  抢暗箭争取自己利益或防备人家。就是说我的部下吧,当然也不能个个都是好人,
  但是我所干的事业范围大,自己一个人是万万顾不过来的,我不能不用人,要用人
  便不能责人太苛呀。凡人只要有一技之长,我都有赏识他的长处,而宽容他们的短
  处。就是我自己也有许多短处哩。譬如说太重情感等等。唉,我是常平从井救人这
  类事情的,所以吃亏就很大。这种种一言也难尽,这个社会是太复杂了,所以我不
  是说句开倒车的话,你们年青女人其实还是嫁人做太太上算,犯不着混在里面谋什
  么职业呀。”他说了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
  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现代职业妇女的痛苦是双重的,但是,嫁人也要有机会呀。
  一个同人家合得来的人,往往到处合得来;合不来的人,似乎到处都合不来。瞧,
  汪小姐在窦公馆里,不是什么也没有的吗?但是她仿佛过得很落位,有吃就吃,有
  穿就穿,有牌可打便打打牌,即使窦先生不大理会她,或者窦太太给她不好脸色看
  了,她也不过略不愉快片刻,就一切如常了。而我呢?在地位是家庭教师,言明供
  膳宿,支薪水,又不白用他家什么的,但是心里总老感到不安,仿佛一只水里的动
  物忽然被干搁到陆地来一般,什么都不习惯。
  更糟糕的却是我的不安马上就给人家发现了,于是有人以为我是不识抬举,有
  人以为我是骄傲怪痹,还有人以为我是故意装模作样,希望能多得到些什么似的。
  自从史亚伦不来窦公馆,而窦先生又曾与我闲谈过几次以后,众人对我的态度似乎
  更不安了.眼睛瞧着便有些异样,即使我是闭着眼睛坐在他们中间吧,我也能感触
  到这里空气的紧张与难受。
  汪小姐冷冷对我说:“你现在应该不寂寞了吧,窦先生与你谈得怪投机的。本
  来呢,我们都是没学问的人……”
  她的话来说完,就有一个艳装少妇拉着她去听戏道:“快别多说了吧,我们还
  是听戏去。好在没有学问的人也还一样可以活着。窦先生与窦太太正在那里等着你
  哩。”
  窦小姐也走了,他们竟没有带我去。我并不是喜欢听戏,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
  被冷落的悲哀。
  自己既不能好好的同她们生活在一起,何不就离开她们吧,野花只会开在荒土
  上。那里能够同娇贵的牡丹们同生长在雕栏富贵丛中呀。
  走!我得离开这里走!但是,生活问题呢?
  她们出去看戏似乎回来得很晚,回来以后似乎又谈了许多时,不知怎的,我总
  觉得她们的声音似乎不像往日般愉快,而且谈得特别低,似乎在商量一件什么不大
  好的事情似的。
  第一天,汪小姐来找我了。
  我勉强同她招呼,请她坐下。
  她不怀好意的望了我一眼,笑道:“你今天穿着黑的旗袍,多漂亮呀。”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她咳嗽了一声,说道:“我们且别取笑,说真话,窦先生请你去哩。”
  我不相信她的话,只自坐着不动。
  她笑道:‘称不相信吗?他们真是叫我来请你过去的,窦太太也在那儿,”
  于是我便跟着她去了。
  窦太太似乎特别客气起来,殷勤请我坐,又摸着我的手问我衣服穿得够不。
  窦先生坐在旁边默默不语。
  一会儿,窦太太托放走开了。我摸不着头脑,也想走,窦先生却止住了我。
  他将要同我谈些什么呢?我害怕。
  他皱着眉头说:“我们的小姐预备到学校里寄宿去了,这里环境太不好,不能
  静静的用功。我们想……像你这样的人才无天混下去是怪可惜的,你喜欢什么职业,
  我可以替你没法介绍。”
  我骤然觉得脸红起来,是他,竟开口辞歇我了。怪不得汪小姐刚刚有一副得意
  的样子,窦太太神情也异乎寻常,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说错了什么话吗?我觉
  得一阵阵难堪起来。
  他也似乎知道我的意思似的,柔声安慰道:“你不要多心,你在这里是很好的。
  其实就是不教我们的小姐读书,我们也愿意你像自己人一般长住在这里。不过…不
  过……”他销纳说不下去,半晌,这才说出老实话来:“我不瞒你说,她们女人家
  总是爱多心,她们都是庸俗脂粉,不能了解你的。蒋小姐…小眉!我知道你的为人
  ……这里……”他一面拿出一张支票来,轻轻放在我的手里,说:“这个你先拿去
  瞧着用吧,譬如说你可以先项此间房子,我的太太等会也许另外有些东西送你,这
  个你可不用对她提起。”
  我更觉得这是侮辱。我为什么要拿他的钱?失业就是失业,瞧我便会饿死了吗?
  但是我不知道她们对我误会的是何事,难道怪我不该同窦先生谈过几次话吗?这是
  他来找我谈的,又不是我先去找他谈,更何况所谈的都是关于史亚伦以及做人应该
  怎么样等等不相干的话呢?”
  想到这里只见窦先生已站起身来,他似乎也有些对不起我的样子,只把眼睛瞧
  着别处说:“你不要多想,照着我的话做,把自己生活先安排好了,我会……我会
  常常照顾你的。”
  我走了。像一只受伤的鸟骤然离开樊笼,虽然自由,却仍旧感到更多的惆怅与
  茫然。
  第六节
  十六、痛苦的回忆
  “你觉得有钱的人怎么样呢?用不着你了,就毫无情面的把你撵出来了。”
  “你这可相信我的话了吧?当初你可以利用他们的时候,你不知道如何利用。
  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怜你白白在他们家里委屈了几个月,结果却一无所得。”
  “你以为她真的恐怕你要妨害她吗?不,她不是傻子,她也知道他是决不会因
  认识你而稍微改变对家庭的态度的。她明明知道不会,但却因为自己不喜欢你,所
  以借故把你赶出来了。
  “你不相信我的话吧?你也许还以为他是同情你的,他不能留你在家里乃是出
  于无奈,否则他又何必帮助你,给你钱呢?哈哈,你要是如此想法,你才是大大的
  傻子了。要知道这些钱对于他是无所谓的,假使你出去以后不能生活,自杀了,或
  者做出什么事情来了,他们反而增加麻烦,至少也得惹人谈话,所以这才把你安顿
  落位。好在他也只有一举手之劳,开张支票就完事,又不要亲自替你找房子买家俱
  的。以后他要是高兴呢?也不妨以作的思主身份到你处来玩上两次,不高兴呢?使
  索兴把你丢在脑后了。”
  “假使她真的有什么误会,那么他总该知道这是误会呀,为什么将错就错的把
  你赶出来呢?他还当着他的太太,亲口辞歇你,唉,这真是太狠心辣手了。”
  史亚伦第一次到我的新居来,就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始终无言相对。
  他怎么会知道这回事呢?据说就是窦少爷告诉他的。但是,窦先生同我讲话的时候,
  可不会有窦少爷在踉前呀,就连窦太太也推放走开了,然则他们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连给钱的事都晓得了,难道窦先生自己关照我不要说,却又自己对太太等辈说了出
  去?唉,我不知道这般人现在怎样在讥笑我哩。——不,也许是汪小姐在屏后悄悄
  地偷听了去的。
  我恨她们!我也恨这个史亚伦!
  我说:‘俄离开了他家,难道便会饿死了吗?谁又会想要利用过他们?我替他
  家教书,他们给我薪水,这又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呢?他们阔绰是他们自己阔绰的,
  我又不曾帮他们赚过钱;我贫穷是我自己贫穷,他们又不曾害过我,我凭什么要他
  们给我特别好处呢?我不像别人那么卑鄙,处处想利用人,利用不着时却又怨恨,
  我……
  史亚伦笑道:“你恐怕也不见得过于清高吧?真正清高的人就决不坐到窦公馆
  去。你不想利用他们,你不希罕富贵,你不会到工厂去做工吗?不会正正式式去做
  娘姨吗?干吗要到这种大公馆去侍候老爷太太小姐等呢?老实告诉你吧,在他家做
  当差娘姨的人收入就比你好得多,他们虽也知道佣人揩油,却是视为当然,不敢计
  较。但是你呢?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你的困难与痛苦吗?他们要帮助你真是易如反掌,
  但是他们不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你自己又不替自己打算,还想别人送上来替你
  设法吗?哼,我是处处想到利用人的,利用不着当然失望,但却不灰心,再想别法。
  你以为窦先生不许我到他的公馆里去,他家少爷就真的听命不踉我来往了吗?哈,
  笑话,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呢。我能够使他快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陪着玩?小眉,
  你太倔强了,你吃了亏还要强嘴,我是很同情作的,你用不着恨我,只要你愿意,
  以后我当永远使你快乐,永远的。”他的脸色突然变成严肃样子,我想了一想,觉
  得他似乎也是好意。
  我的新居在公寓里,一切都还漂亮舒适。我的孩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