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冬恋      更新:2023-01-17 10:37      字数:4893
  这丫头……”话犹未毕,只听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子怒喝道:“你还敢骂人家是小丫
  头,你自己才是小瘪三哩,爸爸告诉过我,你们一家子都靠我爸爸才给你们吃一口
  饭的。”
  小雳病鬼不敢回嘴,垂头丧气的走开去了,别的顽童们也一哄而散,我感激地
  抬起头来瞧那个小英雄时,见他大概同我姊姊差不多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头发剪
  得很整齐,一条花绸的领带色彩够诱惑人。我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禁对着他呜
  咽起来。
  “别哭!别哭!”他温柔地说:“你不是符眉英的妹妹吗?我是眉英的同学。
  我从前看见过你的。”说着,他便在裤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来,递给我试泪。
  那天就由他伴送着我回家,一路上遇见两个顽童,恶眉恶眼的似在窃窃议论着,
  我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却是十分的骄傲,因为他是一个漂亮的小英雄啊2
  以后黄承德便常到我家来玩,来时总带些吃食玩具之类送给我们。我的母亲似
  乎很喜欢他,等他出去后又讲我家可惜太穷了,不然的话……
  我们知道他是元泰钱庄老板黄鸣斋先生的独子。鸣斋先生已经快五十岁了,在
  承德未诞生之前,他曾有过四个儿子,不幸相继夭亡,他与他的太太当然是痛不欲
  生了。次年他的太太又怀起孕来,他们又欢喜又是担心,及至养下来却是一个女儿,
  后来她的名字便叫“阿多”,呜斋先生这一气非同小可,足足有半个多月不肯理睬
  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淌眼抹泪的,自知理短,却也不敢同他怎样,只恨肚子不争气。
  因此阿多等到满月便抱到乡下去寄养了,因为鸣斋先生恐怕她的太太亲自喂奶会影
  响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急于要对得起祖宗,也就急于想太太再替他养一
  个男孩子哩。
  鸣斋先生本来是在恒永钱庄做经理的,他知道如何拍股东马屁,如何投机做买
  卖,如何赚了钱算自己的,亏了本却往店里的公帐上一推。以后渐渐的他在恒永钱
  庄也有了股子,他吃的用的送出去的人情都由店来给他负担,然而回礼的人情却是
  归到他名下来的。于是他们家里便渐渐的富有起来了。
  当承德降生的那年,他父亲便脱离永钱庄,自己斥资另外创设一家,叫做元泰。
  鸣斋先生由经理而自任老板,自然是件喜事,于是他便归到承德身上,说是这孩子
  命好,值得娇养的。同时做母亲的也是这样想,假使这次仍旧养个女孩子,丈夫事
  业又发达了,岂不是名正言顺地会讨小呢?旧式女子总是这样的,自己虽然也并不
  怎样的希望一定要同丈夫在一起,不过丈夫假使给另外一个女人抢去了,却也不得
  干休。她高兴又感激她的儿子的出世挽救了这危机。承德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她
  去替他算命,说是将来一定可以做官,把个呜斋先生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承德自幼娇生惯养的,要什么便有什么,只差天上的月亮,鸣斋先生夫妻俩没
  有给他摘下来罢了。后来在他的一岁那年,店里有一个老帐房宋文卿会写字,鸣斋
  先生便买了一张谈金纸,用酒磨墨清这位老先生写了一张正楷字,叫他照着描,老
  先生说他有写字天才,进步又很快,把个呜斋先生笑得嘴也会不拢来。于是又由这
  位老先生介绍,请了一个学究在元泰钱庄里教他念书,夜里跟着父亲睡,因为鸣斋
  先生看儿子已经有了,不必再回家,自己早已留宿在店里。
  可惜的是现在乃民国时代,考秀才举人,中进士的机会已经没有了,承德虽说
  有做官的命,却也必须替他准备一个做官的资格,于是鸣斋先生不得不送他去投考
  中学, 预备将来考大学政治系。A城的县立中学只有一个,学生程度相当好,承德
  本来是不容易考取的,恰巧那校的总务主人经人介绍与呜斋先生认识了,鸣斋先生
  的灵机一动,许他以重利,叫他把校中公款存入元泰钱庄,利息定得特别高,自然
  好处是归总务主任个人,学校方面只要不太吃亏也就算了。这年为了承德要考中学,
  鸣斋先生又特地备了一桌酒,恭请那位总务主任来拜托一番,又送些吃食之类,总
  务主任便替他说项了,结果总算勉强挨进备取名单内,也人学了,但是我的姊姊眉
  英却是硬碰硬考上了正取第一名。啊,我想她该是多么的光荣!
  他很爱我的姊姊,真的,因为她正受着无数人的钦敬。他常常邀她到他的家里
  去玩,她去过一两次,鸣斋先生非常奉承她,说是女孩子会读书真是难得的,将来
  怕不像孟母教子似的做一个贤母,教出儿子来做了官儿她还不是一个太夫人吗?他
  赞成女人读书,因为读了书可以教训儿子,他又叹气说是承德的母亲连一个字也不
  识,怪不得承德这孩子在学校里算学总弄不好,没有知书识字的根来帮他做做习题,
  叫他一个小孩子自己怎么应付得来呢?
  却说这次承德从顽童包围中把我救出来,送回家里,母亲也爱他的聪明漂亮,
  叫他多来玩,以后他就同我们更加亲热起来了。
  金钱究竟是好东西,有了它,人们便可以表达情感,就算至亲如母子吧:儿子
  买东西送了母亲,总可以显出他的孝心;母亲买东西送孩子,也是表示她的慈爱的
  一片好意。任何朋友或不很熟悉的人,只要用金钱,或用金钱购物以赠人,总是不
  会有什么不好地方的。承德的父亲知道这些,他就拿出钱来替儿子买友谊以及种种
  方便,即使清高如我母亲,也不得不为他的厚重礼物而欣喜。
  我当然更不能例外啦。一个清苦出声的女孩子是容易受物质诱惑的,因为她一
  向缺乏它们,所以见了它们便倍觉神秘与富有吸引力。喜欢他所送的东西,自然连
  带喜欢他本人了。我与承德渐渐熟悉起来。
  我叫他哥哥,他叫我小眉。他说:“你比你的姊姊倔强得多了,将来嫁了人可
  不要打丈夫呀。”
  我咋他道:“瞧你又瞎说了,哥哥,你的嘴里总是没有好话讲。”
  姊姊坐在一旁做平面几何,这时却也回过头来偷看我们一眼,暗自抿着嘴笑了。
  母亲说:“小眉是个阴阳怪气的丫头,不知道将来她会变成怎么样,只有我们
  的眉英倒是斯斯文文的好女孩子,就是我怕她太本分了,在这个社会上去吃亏的。”
  承德没有话说,只望了我姊姊一眼,立刻又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不停。
  第三节
  七、同乐会中
  就在我姊姊初中毕业的那年,学校里开一个同乐会,节目规定有话剧,舞蹈,
  魔术等等。眉英她们一级决定演好《孔雀东南飞》,由眉英饰兰芝,承德也在其中
  扮演一个不很重要的角色,但却叫他做事务主任,因为他的爸爸可以帮他借不少衣
  服及台上应用的道具,学生团体没有钱,做事务的人不但捞不着外快而且还要贴车
  钱等等,所以大家就叫这位钱庄小开黄承德来担任了。
  承德自是欣然从命的。连鸣斋先生也觉得高兴万分,儿子可以当事务主任了,
  自然应该玉成其美,因此他把长袍马褂瓜皮小帽之类统统借给他们用去了,虽然知
  道这些青年们都毛手毛脚,容易把东西弄脏,但是他也不可惜,儿子才是真正的无
  价之宝呢,只要他能够成功,只要他受人注意,只要他将来能够为黄氏祖先争光,
  他是情愿花费任何代价都不惜的。
  同乐会开幕了,先是校长致辞,报告学校情形,观众当然不大感到兴趣。那天
  我同母亲也往看,因为去得早,所以坐在前排。好容易盼到上演好《孔雀东南飞》
  了,啊!我真想不到姊姊会做得这样的凄婉动人。她受着恶婆婆的压迫,丈夫在旧
  礼教观念下,对她也爱莫能助。他不敢为她担当这个不孝的恶名,虽然他也知道自
  己母亲的举动是不合理的, 但是他想不到反抗, 最后却是把她当作一个牺牲品来
  “休”掉了。我不忍再听她的哀哀的告辞:“当我初来的时候,小姑才能扶床而走,
  现在我要去了,看看小姑已经长得与我一般高大。”她的青春年华就在“三日断五
  匹,大人故嫌迟”的劳而无功情况下白白牺牲了。回去以后,她的母亲也是使她不
  能安定住下来,哥哥逼着她去嫁给府君的儿子,拿她来做自己巴结上司的工具,终
  于她死了,赚得无数观众的辛酸之泪,我与母亲也撑不住哭了。
  这时候承德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商人走过来,说:“这就是家父。”我母亲不
  好意思地急忙拭干泪痕,叫我喊鸣斋先生为“老伯”,我照着喊了,声音还带些硬
  咽。鸣斋衔生说:“大小姐的戏做得真好,如此贤淑的女性,真是难得的。”我不
  知道他是在称赞我姊姊本人贤淑呢?还是在称赞她所演的角色兰芝的贤淑,只见承
  德笑嘻嘻地说:“她是我们一级里的高材生,品学兼优的。”自然我的母亲也同他
  们客气了几句。
  以后就是仇莲华小姐的海神舞。她的头上缠了许多银丝,身披粉红舞衫,转来
  转去的,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她生着一张圆圆的脸,肤色不大白,
  但是眼珠却活动,一溜一溜的想勾人魂魄。鸣斋先生看了摇头道:“这种妖怪似的
  女学生,怎么也叫她上台丢丑?”承德慌忙替她辩护道:“这是在跳海神舞,海的
  女神!”鸣斋先生冷笑道:“什么海的女神,简直是妖怪,河蚌精!”承德不敢多
  说,只得一笑而罢。
  我说:“妈,我们要到后台去看看姊姊吧。”承德笑道:“不用去。我刚才正
  在化装室里,看见你姊姊下来了,兀自呜咽着,大家一哄而前向她庆祝她的成功,
  你姊姊更加感动得泪流满面,好容易由我哄她转悲为喜了,此刻想已卸妆完毕,她
  还有别的事,我们不用去吵扰她。”母亲在穷也说:“是的,让她好好儿做事情要
  紧。”又说:“小眉,别多讲话,台上要表演魔术哩。”
  于是承德也跑进去照料一切了,呜斋先也不愿回去,便挤坐在我们的旁边。他
  一直不停的赞美着姊姊,说是如此贤淑女性,讨她做妻子是顶幸福的,又说她既有
  学问可以帮助丈夫的事业成功,又可以教导儿子。啊,将来她的儿子一定更了不得
  的。
  母亲听了似乎很难为情,又不会多客套,只好笑着说:“她今年才十五岁哩,
  虽然初中可以毕业了,女孩子家到底不中用。”鸣斋先生沉思片刻,欲言又止的,
  最后才轻轻说道:“比我们的承德少两岁,承德因为在店里读了几年古书,所以入
  学得晚了,恰好与她同级。”母亲没有话说。
  最后姊姊才笑容可掬的来找我们了。看见鸣斋先生,她就恭恭敬敬的喊一声:
  “老伯。”她到黄家去过,所以早就认识这位老伯,鸣斋先生十分高兴,她说她真
  是贤惠极了,像这种好女儿现在世上是少有的。他说:“这世界,唉,都是新派搞
  坏的。像我们这种老法家庭也不好,我主张女子学问是应该有学问,不过旧道德也
  不可忘了,相夫教子最要紧,这里的总务主任是我好朋友,我几时要详细对他说一
  说,女学生要教她们相夫教子顶要紧……”我听了心中很着急,恐怕他当着姊姊的
  面,又要说出娶她为妻最幸福,必定能够养好儿子等话,幸亏姊姊还没有料到这一
  层,只是微笑倾听着,听到他赞美她的贤惠的几句话,她的脸上有些怕差样子,谦
  虚地低下头微笑,她穿着浅蓝色布校服及黑绸短裙,清瘦如三秋之菊,一种说不出
  的高尚之美啊!
  不久承德也追踪而来了,他穿着一套格子花呢的西装,花领带,全校当中只有
  他常常不肯穿校服的。他的肤色颇白皙,眉目清秀,以外表而论,倒也是一个浊世
  翩翩的佳公子哩。鸣斋先生对他说:“怎么,承德,你也来了?你今天是事务主任
  呀。”又说:“瞧我给你借的那些东西好不好?我是动煞脑筋的,老师们看了还满
  意吧?”承德把嘴一撅,故意说道:“爸爸,就是你那顶新的瓜皮小帽,人家见了
  都取笑我,把它戴在头上说:瞧你的爸爸来了!你的老子来了!”
  鸣斋先生倒也毫不介意,只说:“理那种缺德的小鬼们干吗?这种便宜也要讨,
  该死的,没有爷娘教训过。看我是怎样的随时随地教训你来!唉,只可惜你上面的
  几个哥哥都死了,否则他们已经出道,我也可以享些现成福做做老太爷了。”说到
  这里他伸手抓起头皮来,头是新剃过的,剃得很光滑,头皮颜色中带青的。一面抓
  着头皮,一面他又想起瓜皮小帽来;便说:“那种帽子的确是很便当,呢帽似乎太
  拘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