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更新:2023-01-17 10:37      字数:4763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的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他不走。
  几个弟兄扑了上来。
  他操起煤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全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是张麻子!
  “放开麻子!”
  “没你的事,走开!”
  孟新泽再次重申。
  “放开!”
  他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下。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新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来!”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他“腾”的爬起来,操起铣!窜到张麻子面前,将压在张麻子身上的人拨开,狠狠对着被掐个半死的张麻子的脑袋砸了一铣。
  张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竞这么容易。
  田德胜把粘着鲜血、脑浆的铁铣在煤堆里搓了几下,又打了个嘹亮的哈欠:
  “孟大哥,你们忙你们的,我他妈的真得眯一会儿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仿佛刚才只是捻死了一只蚂蚁。
  再一次蹲到拖筐里,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田德胜身边的电石灯灭了。
  就在这工夫,田德胜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窝子外面钻了进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王绍恒排长。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绍恒排长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孙四可以作证。
  这二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正常的生产事故。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每万吨支付三条性命的成本,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事故发生的时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时四十五分。矿警孙四做了当班记录,并在十七日十二时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在井口工房里完整无缺地交给了阎王堂的日本人……
  阎王堂的名是我们给起的。我们还编了顺口溜唱:“上井阎王堂,下井鬼门关,圣战瞎屌扯,皇军快完蛋……”这类顺口溜编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们就得吃苦头喽!
  当时,千余号弟兄被分押在两处,阎王堂一处,四号井护矿河内还有一处。这四号井原是西严炭矿——早先叫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开拓的,后来,徐州沦陷,开矿的资本家炸了西严镇的主井颠了,日本人才接收过来,在护矿河外又筑了高墙把它和外面隔开了。
  西严镇距我们阎王堂只有四里地,距四号井也不到五里,听说镇西的山里有咱游击队,弟兄们都梦想着搞一次暴动。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紧,还是有人在暗中活动,主事人是谁.至今我也不知道……
  第二章
  狼狗高桥歪斜着身子依在竹凉椅上吃刨冰,铁勺把搪瓷茶缸里的刨冰屑搅得沙沙响。两个日本兵没吃”他们电线杆似的立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弟兄们的胸脯子。高桥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两个日本兵也站在阴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六号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鬼。他们回到阎王堂,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高桥太君瞄上了。
  高桥太君不相信张麻子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阴谋。
  在高桥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阴谋的意味。而他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这些阴谋撕碎、捅穿、消灭!
  张麻子昨日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这不是阴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者是张麻子呢?谁告诉他们的?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严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暴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四月里,西严炭矿的火药库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神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这迫使他不得不当众处决一个狂妄的家伙。那家伙临死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强盗迟早得完蛋!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饶不了你们!”他们竟知道矿区周围有游击队,竟能叫出乔锦程和何化岩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他们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凉椅上换了个姿势,阴阴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褛褴的阴谋家们,高桥太君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
  “说嘛!唼?统统地说出来,我的,大皇军的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没人应。
  站立在暴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高桥太君从凉椅上欠起了身子,按着凉椅的扶手,定定地盯着众人看。看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他在王绍恒排长面前站住了:
  “你的,你的说,张麻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王绍恒垂着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背,喃喃道:
  “太君,我的不知道!窝子里出事时,我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不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唼?”
  王绍恒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张麻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八格呀噜!”
  高桥太君一声怪叫,一拳打到王绍恒的脸上,王绍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高桥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们的阴谋,我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我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高桥太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高桥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高桥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作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刘子平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
  当高桥走到王绍恒面前,逼问王绍恒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他觉着自己是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王绍恒站在孟新泽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王绍恒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绍恒小山一样的鼻梁,他甚至能听到王绍恒狗一样可怜的喘息。高桥的脚步声在王绍恒身边停下时,他侧过脸,偷偷地去瞧高桥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王绍恒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结束了,他的一桩买卖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王绍恒的怯弱,断定王绍恒斗不过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桥太君的眼力。高桥这王八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绍恒,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他不恨王绍恒,一点也不恨。他和王绍恒没有冤隙,没有成见,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甚至可怜他。他决不想借日本人的手来折磨一个怯弱无能的弟兄。当那个恶毒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际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其实,按照他的心愿,他是极希望高桥太君好好教训一下田德胜的。田德胜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着力气和拳头经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胜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无法粉碎他顽蛮的意志!高桥太君从那畜生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
  突破口在王绍恒身上!
  王绍恒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王绍恒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王绍恒和孟新泽都是一O九三团炮营的,素常关系很好,孟新泽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绍恒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王绍恒竟不讲。
  愚蠢的高桥竟用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王绍恒混账!
  高桥更混账!
  这一对混账的东西把本应该结束的事情又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了,他被迫继续站在这杀人的烈日下,进行这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
  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糊糊的脸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过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脚下干燥的土地湿了一片。头上暴虐的烈日继续烘烤着他可怜的身躯,仿佛要把他躯体内的所有水分全部榨干.使他变成一条又臭又硬的干咸鱼。那种生了黑虫的干咸鱼他们常吃,有时会连着吃一两个月呢。
  够了!
  他早就受够了!
  他不愿做干咸鱼,也不愿吃干咸鱼!他要做一个人,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权利,享受生活中应有尽有的一切。
  咽了口唾沫。
  身后“扑通”响了一声,闷闷的。
  他判定,是一个弟兄栽倒了。
  响起了皮鞭咆哮的声音。他大胆地扭头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着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那弟兄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来,高桥太君今日要输。高桥太君知道有阴谋,却不知道阴谋藏在哪里。他为高桥太君惋惜,也为自己惋惜。
  逃亡计划刘子平是知道的,他认定不能成功。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电网、机枪、狼狗。在井下逃,更属荒唐,竖井口,风并口,斜井口,日夜有矿警和日本人把守,连个耗子也甭想出去。说是有游击队,他更不相信。共产党乔锦程的游击队不会冒着覆灭的风险来营救国军战俘的——尽管国共合作了,他们也不会下这种本钱。何化岩究竟有多大的可能前来营救,也须打个问号。高桥不是一再说游击队全被消灭了么?!五月之后,不是再没听说过游击队的事情么?退一步讲,即使有游击队.有他们的配合,弟兄们也未必都通逃出去。倘或双方打起来,最吃亏的必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弟兄!如果他吃了一颗流弹,送了命,这场逃亡的成功与否,便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世界对他刘子平来说,就是他自己。他活着,呼吸着,行动着,这个世界就存在着,他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这是个极明确极简单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发了和日本人做一笔买卖的念头。他认为做这笔买卖担的风险,要比逃亡所担的风险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发了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会把他原有的自由还给他,他的生命就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这念头使他激动不已。
  希望像一缕诱人的晨曦,飘荡在他眼前。
  然而,他是谨慎的,他要做的是一笔大买卖,买卖成交,他能赚回宝贵的自由;买卖做砸了,他就要输掉身家性命。他不能急,他要把一切都搞清楚,把一切都想好了,在利箭上弦的一瞬间折断箭弓,这才能在日本人面前显出自己的价值。
  张麻子竞走到了他前面,竞把耗子老祁告了。他感到震惊:原来,想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买卖的并不是他一个!他拿别人的性命做资本,别人也拿他的性命做资本哩!
  张麻子该死。他参加了处死张麻子的行动。在田德胜砸死张麻子之前,他和两个弟兄死死压在张麻子身上。他用一双手捂着张麻子的嘴。他对张麻子没有一点怜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