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悟来悟去      更新:2023-01-10 19:59      字数:4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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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一天,当他在炮车大道边的树上吃力地爬的时候,东边走过来三个人。一个瘸腿,拄着一根拐杖,另一个头上缠满绷带,第三个最健康,因为他只是在一只眼睛上有一条黑色束带。他们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有着胸饰纽的布条从胸前向下垂挂着,皮帽没有了帽顶,但是其中一人白帽子上带有羽饰,长靴子顺着腿裂开,好象是属于拿破仑卫队的军服。但是他们没有武器,也就是说他们中有一个挥舞着空的军刀鞘,另一个在一只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枪当木棍,挑着一只包袱。他们唱着走过来:“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法语)”好象三个醉汉。
  “喂,外国佬们,”我哥哥对着他们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看看这是哪种鸟呀!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呀?吃松子吗?”
  另一个说:“谁愿意给我们一些松子呀?我们早就饿了,你能请我们吃点松子吗?”
  “口渴!吃了雪之后就口渴!”
  “我们是轻骑兵第三旅!”
  “完整的一个旅!”
  “剩下的全体人员!”
  “三百个剩下三个,不少啦!”
  “我,我开小差,多干脆!”
  “嗬,还不能说出来,你还没有从死里逃生出来哟!”
  “叫你不得好死!”
  “我们是奥斯特利茨的胜利者!”
  “维尔纳的凶神恶煞!快活!”
  “说吧,会说话的鸟,告诉我们在这附近哪里有一家酒店呀!”
  “我们喝干了半个欧洲的酒桶,可是还不解渴!”
  “这是因为我们被打得浑身是窟窿眼,酒漏掉了。”
  “你的那个地方被打穿了!”
  “一家让我们赊帐的酒店!”
  “我们下次来付账!”
  “拿破仑掏钱!”
  “呸。。。。。。”
  “沙皇付帐!他跟在我们后头来了,你们把帐单拿给他看!”
  柯希莫说:“这附近没有酒店,但是那边有条溪水,你们可以去解解渴。”
  “你到溪里去淹死吧,雕鸮!”
  “如果我没有把枪丢失在维斯托拉的话,我早就把你毙了,像一只鸫一样插在肉扦上烤熟了!”
  “你们等一等,我到那条溪水里去洗洗我的这只脚,疼得象火烧一样……”
  “依我看,你在那里还洗洗屁股。。。。。。”
  结果三个人都去了溪水边脱下鞋,洗脚、洗脸和洗衣服。他们从柯希莫那里得到肥皂。他是那种老了以后变得干净起来的人,因为他开始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厌恶感,这是年轻时没有的感觉,于是老往身上抹肥皂。清凉的水使三个喝醉的逃兵清醒了一些,醒了,快乐消失了,他们为自己的处境发起愁来。他们唉声叹气,呜咽抽泣。可是就在着忧愁之时,清撤的水给人带来了愉悦,他们享受起水的乐趣,唱着:“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法语)”
  柯希莫回到路边的树顶上,他听见马蹄声。原来,一小队轻骑兵奔驰过来,卷起飞扬的尘土。他们穿的制服是从未见过的,沉重的皮帽之下露出一些稍微扁平的白脸,胡须浓重,生着眯缝的绿眼晴。柯希莫挥动帽子招呼他们:“从哪里吹来的好风呀,骑士们?”
  他们停步:“你好!老大爷,(俄语)请问,还要走多远才到呀?”
  “你们好,(俄语)士兵们!”柯希莫说,他过去各种语言都学会一点儿,也懂点俄语,“去哪里?(俄语)要到哪里去呀?”
  “到这条路可通的地方去。。。。。。”
  “哟,这条路嘛,通许多地方。。。。。。你们去哪里呢?”
  “去巴黎。(俄语)”
  “哦,去巴黎有更方便的路线。。。。。。”
  “不,不去巴黎。去法国,找拿破仑。这条路通哪里?(俄语)”
  “哦,可以去许多地方:奥利瓦巴萨,沙索科托,特拉巴。。。。。。”
  “什么?奥利瓦巴萨,不对,不对。(俄语)”
  “那么,想去的话,还可以去马赛。。。。。。”
  “去马赛。。。。。。对,对,马赛。。。。。。法国。。。。。。(俄语)”
  “你们去法国干什么?”
  “拿破仑跑来同我们的沙皇打仗,现在我们的沙皇追赶拿破仑。”
  “你们从哪里出发来到这里?”
  “从哈尔科夫,从基辅,从罗斯托夫。(俄语)”
  “那么你们见过许多美丽的地方!你们喜欢我们这里还是喜欢俄罗斯?”
  好地方,坏地方,我们喜欢俄罗斯家乡。”
  一匹马奔腾而来,挟带着一股烟尘,马停下来,马背上坐着一位军官,他向哥萨克士兵们训斥道:“走开!行军!谁允许你们停下来的?(俄语)”
  “再见,老大爷!”那些人对柯希莫说,“我们也该走了。。。。。。(俄语)”他们扬鞭策马而去。
  军官停留在松树脚下。他高高的个子,生得单薄,有着贵族风度和忧郁表情。他将没带帽子的头抬向飘着几丝浮云的天空。
  “您好,阁下,”他对柯希莫说,“您懂我们的语言?”(法语)
  “是的,略懂一些,(俄语)”我哥哥回答,“但是不如您的法文说得好。”(法语)
  “您是本地的人吗?拿破仑来此地时您是否在这里?(法语)”
  “在,军官先生。(法语)”
  “您认为他如何?”(法语)
  “我尊敬的先生,军队总是造成许多破坏,无论那些军队带来了什么思想。(法语)”“是的,我们造成了大的灾乱,但是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可言。。。。。。(法语)”
  他忧伤而恼火,虽然他是一个胜利者。柯希莫对他产生同情,想安慰他:“你们打胜了!(法语)”
  “是的。我们打得很好,太好了。但是也许。。。。。。(法语)”
  只听见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一声跌倒的“扑通”声和拉枪栓的声音。“干什么?(俄语)”军官问道。哥萨克士兵们转回来,把几个半裸着人的躯体拖在地上走,在左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右手握着一把弯弯的马刀,刀不带鞘——是的,而且一一滴着血),那团东西原来是那三个喝醉了的轻骑兵的满是胡须的脑袋。“法国人!拿破仑!(俄语)全都砍了!”
  年轻的军官不耐烦地命令他们把死尸弄走。他转过脸来,仍旧同柯希莫说话:
  “您看。。。。。。战争。。。。。。有好几年了,我把一件可恨的事情尽我们之所能地做好了。这场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一个我根本无法解释的理想……(法语)”
  “我也是。”柯希莫回答道,“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法语)”
  那军官从忧伤变得激动不安起来。“那么。”他说,“我该走了。”他行军礼告别,“再见,先生。。。。。。请问尊姓大名?(法语)” “柯希莫·迪·隆多男爵。(法语)”柯希莫在他身后大声说道,他已经动身走了,“再见,一路平安。。。。。。(俄语)您的姓名呢?(法语)”
  “我是亲王安德烈。。。。。。”奔驰的战马把他的姓氏卷走了。
  三十
  我不知道这个十九世纪将给我们带来些什么。它一开头就不好,接着越来越糟下去。复辟的阴影笼罩着欧洲,一切革新者一一雅各宾党或波拿巴分子——几乎都失败了。专制制度和耶稣会重新掌权。青年时代的理想、光明、我们十八世妃的希望,统统化做灰烬。
  我把我的思想寄托于这本书中,我不知道用其他的方式表达。我始终是一个冷静平和的人,没有强烈的激情或狂热,是一家之主人是世袭贵族,思想开明,循规守法。政治上的急剧变动从来没使我经受大起大落,而且我希望如此继续下去。可是内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哟!
  从前不一样,有我哥哥在。我对自己说“有他替我们大家着想”,我只爱过日子。世事变化的标志,对于我来说,不是奥地利人、俄国人到来,不是并入皮埃蒙特,不是新的税捐或我知道的什么事情,而是打开窗子看不见他的树晃动了。现在他不在了,我觉得我应当考虑许多事情,哲学、政治、历史,看报、读书,脑袋都快胀破了。可是他说的那些都不在里面,那是他的理解,一种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东西,只有象他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体验,只有象他那样一生到死都该苦自已的人,才能给大家做出奉献。
  我记得他生病时的情景。我们看出来了,因为他把他的简陋的卧具搬到了广场中心的那株大核桃树上。而从前,他出于野生生物的本能,总是把睡处隐蔽起来。现在他感到需要时时有人照看。我的心紧张起来。我过去总想他将来不会喜欢孤独地死去,这可能就是一种死的预兆。我给他派去一个医生,爬梯子上去的,他下来后做了一个苦脸,并摊开双手。
  我爬上梯子。“柯希莫,”我开始对他说,“你活了六十五年了,怎么能继续待在树上呢?你想说的你都说了,我们理解,你向我们表现出了一种你的伟大的精神力量。现在你可以下来了。那些终生在海上飘流的人也有一个离船上岸的年龄呀。”
  不行。他摆摆手做了否定的表示。他几乎不再说话了。有时候,他起身,用被子连头裹住,坐到一根树枝上晒一会儿太阳。更远的地方他去不了。那时有一个平民老太太,一位神圣的妇女(也许是他过去的情人),去给他清理换洗,给他送热的饮食。我们把木梯子靠树干架着,因为时时需要有人上去帮助他,也因期待他什么时侯决定走下来(别人都这么想,我可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周围,广场上总是一群人来陪伴他,他们互相之间闲聊,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虽然他们知道他不想再说话了。
  他的病情恶化。我们把一张床抬上树,成功地把床架平稳,他很乐章躺在上面。我们有些后悔没有更早一些想到。说实话,他并不是存心要拒绝舒适的享受,尽管生活在树上,他总是设法尽可能生活得好一些。于是我们赶紧给他提供其它的方便:一些替他挡风的席子,一顶账子和一只火盆。条件稍微改善一些了,我们送上去一张安乐椅,把它固定在两棵树之间。他开始坐在椅上度过白天的时光,裹着他的被子。
  一天早上,我们看见他不在床上也不在椅子上,当大家抬头向上看,都吓坏了:他爬到了树顶上,骑步在一根极高的枝头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
  “你在上面做什么呀?”
  他不回答。他已经半僵硬了。他能爬上树顶简直是奇迹出现了。我们准备了一张收橄榄时用的那种大布单,派二十来个人撑着布单,等待他摔落下来。
  同时一位医生上去了。那是一次极费事的攀登,必须把两架梯子连结起来。他下来说:”让神父上去吧。”
  我们事先已商量好让一个唐。贝利克莱神父上去试一试。他是他的朋友,在法国人执政期间是立宪派教士,在还没有禁止神职人员时他参加过共济会。吃尽苦头之后,新近被主教恢复神职。他穿着祭礼服,托着圣体盘,后面跟着辅祭人。他在那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好象是闲谈了几句,然后就下来了。“他接收圣礼了,唐。贝利克莱,是吗?”
  “没有,没有,但是他说很好,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没能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话来。
  撑着布单的人们累了。柯希莫坐在树上,纹丝不动。刮起风来,是西南风,树梢摇曳,我们准备好接人。就在这时候天上出现一只热气球。
  一些英国的气球驾驶员在海边做飞行练习。那是一只漂亮的大球,装饰着彩穗、飘带和花结,挂着一个柳条吊舱,里面坐着两名军官,尖尖的三角帽,金光闪闪的肩章,他们用望远镜观看下面的风景。他们把望远镜对准广场,观察树上的人、摊开的布单、人群,真是世界奇观。柯希莫也抬起头,注意地望着气球。
  正在这时热气球被卷入西南风的旋转之中,开始象陀螺一样在旋风中飞快转动起来,向海上飘去。飞行员们没有惊慌失措,他们动手减小一一我想是气球的压力,同时抛出锚,以便抓住什么支撑物。锚带着长长的绳子在空中飞舞,闪耀着银白色的光,随着气球的斜向飞行,现在飘到了广场上空,在大约与核桃树尖相齐的高度上、我们很担心碰到柯希莫。但是我们万万没想到后来我们的眼睛在一瞬间里看到的事情。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象他年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