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悟来悟去      更新:2023-01-10 19:59      字数:4803
  柯希莫立即回答:“有过,一次,但那是因为看错了,我踩到了一只鹿的犄角上。我以为是从一棵枫树上走过,原来是一只鹿,从皇家的狩猎场里逃出来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只鹿觉出了我踩在它角上的重量,向森林逃跑。我不是向你们吹牛!我站在鹿角上感到被从四面八方来的东西刺痛了,尖锐的鹿角、毛刺、森林里的树枝都抽打在我的脸上……那匹鹿挣扎着,想把我甩掉,我死死地抓住……
  他把故事停住,那些人就问:“您后来怎么样了,阁下?”
  而他呢,每次续上一个不同的结尾:“那匹鹿跑呀,跑呀,跑回了鹿群中,看到它带回一个站在犄角上的人来,有些鹿避远一点,有些鹿好奇地靠拢一点。我举起总是挂在肩上的枪,把我看到的每一匹鹿都打倒了。我杀死了50只……”
  “在我们这地方哪儿有过那么多鹿呀?”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中有人问他。
  “现在绝种了。因为那50只鹿全是雌的,明白了吧!每次我的那匹公鹿想接近一只母鹿,我就开枪,那只母鹿倒地而亡。公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它绝望了。那么……那么它决定自杀。它跑上一座高高的悬崖,往下跳了。我抓住了从悬崖壁上长出的一棵松树,而我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啦!”
  或者他就说发生了一场两匹公鹿之间犄角相斗的拼搏,每顶撞一下他就从一只鹿的角上跳到另一只的角上,后来一次猛烈的撞击把他抛到了一棵橡树上……
  总而言之,他染上了讲故事人的那种瘾头,他分不清那些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和那些由他杜撰出来的故事之中到底什么更美。真事使人回忆起许多属于过去的时光、细腻的感情、烦扰、幸福、疑惑、光荣和对自己的厌恶,而故事中砍掉了主要的东西,一切显得轻而易举。但变来变去,最后发觉自己在回头去讲自己经历过的真实生活中体验过或发生过的事情。
  柯希莫还处在讲故事的愿望激发生活的愿望的年龄。他认为自己的经历讲起来不够用,于是他出去打猎,一走几个星期,然后倒提着招、獾和狐狸的尾巴回到广场的树上,向翁布罗萨镇民们讲新的故事,从真的讲起变成假编的,从假编的又变回为真的。
  但是在他那讲故事的全部热情之中存在一个内心深处的隐秘的缺憾,一种渴望,在那种对听众的寻求之中存在着另一种寻求。柯希莫还不曾体验过恋爱,没有这种经历,其它的经验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还没有品尝滋味,就去冒生命的危险,值得吗?
  对那些从广场上走过的卖菜的或卖鱼的姑娘,以及坐在马车里的小姐,柯希莫从树上投下急切的目光,他还不甚明白为什么在她们大家身上都有他所寻找的东西,而在任何一个那里都找不到十全十美的。夜里,当各家各户都点燃灯火,而柯希奠在树上孤独地与雕鹄的黑眼睛相伴时,他开始做爱情的美梦。对于那些在篱笆下和树林中相会的对对情侣、他满怀艳羡和忌妒。他看着他们走进暗处,如果他们在他的那棵树下躺下,他就会羞愧不已地逃开。
  于是,为了克服他那双眼睛里天生的羞怯,他就观察起动物的恋爱。在春季,树上的世界是一个婚配的天下。松鼠做爱时的动作和卿卿我我的声音几乎像人一样;小鸟扇动着翅膀交配;连蜥蜴也是成双成对地跑开,把尾巴紧紧地缠成一个结子;豪猪为使它们的拥抱变得更温柔仿佛变得柔软了;猎犬佳佳,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是翁布罗萨唯一的短脚狗而胆怯;它大胆而自负地追求肥大的母牧羊狗或是母狼狗,全凭自然引发的好感行事,有时它被咬得狼狈不堪地回来,但是一次幸福的恋爱机遇就补偿了所有的失败。
  柯希莫,也像佳佳一样,是一个品种里的单独一个。在他睁开眼睛做的梦里;看见自己被许多美丽的少女爱恋,可是他在树上,将如何遇上爱情呢?在幻想中,他能够不考虑那些事情在哪里发生,是在地上或是在他现在身处的高处!一个没有地点的地方。他想象,是一个向上去可以到达的地方,而不是往下走。对了,或许有一棵很高的树,爬上去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踏上月球。
  同时,在广场闲聊的习惯越来越使他感到不能得到满足了。在一个集市的日子,有那么一个人,来自邻近的奥利瓦巴萨城,他说:“嗬,你们也有一个我们的西班牙人!”人们问他到底想说什么时,他回答:“在奥利瓦巴萨,有一个西班牙人家族,全都生活在树上!”从此以后柯希莫的心里失去了平静,他开始穿越森林里的树木,踏上去奥利瓦巴萨的旅行。
  七
  奥利瓦巴萨是个内陆城市。柯希莫冒险跨越了一些树木稀疏的地段,走了两天,到达那里。在途中,他走近村民聚居地时,那些从来未见过他的人们惊吓得尖叫起来,还有人朝他扔石头,因此他想方设法尽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渐渐地走近奥利瓦巴萨,他看到无论是砍柴的,放牛的还是采橄榄的,人们遇见他并没有显示出惊奇的表情,相反,仿佛他们认识他似的,男人们脱帽他敬礼,讲着肯定不是当地方言的话,比如,这样的句子从他们嘴里很别扭地说出:“先生,您好,先生!”
  那时是冬季,一部分树木落叶了,在奥利瓦巴萨两行法国梧桐和英国榆树横穿闹市区。我哥哥走近那里,看见在光秃秃的树枝里面有人,一棵树上坐着或站着一两个或两三个人,他们一个个仪态庄重,他跳了几下就到了那里。他们是一些头戴饰有羽毛的三角帽,身披长斗篷的贵族打扮的男人和一些同样俨然贵族风度的女人,她们蒙着面纱,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上,有的在绣花,有的微微侧动身体朝下面的大街上看着,将一只胳臂靠在树干上,就像是倚在窗台上一样。
  男人们同他打招呼,满含着理解与辛酸:“您好!先生!”柯希莫摘下帽子躬身施礼。
  一个像是他们之中的最高权威者,过度肥胖,身子隐在一棵梧桐树的树杈里,好像再也不能从那里面站起来,有着肝病患者的肤色,剃过的胡子从皮下透出一片黑色,显然他的年纪很大了。他似乎在问他身旁的一个穿黑衣服、消瘦细高、也有着剃须后的黑糁糁脸颊的人,那个在树上行走的陌生人是谁。
  柯希莫想是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了。
  他来到胖先生的梧桐树上,鞠一躬,并说道:“柯希莫·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听候您的吩咐。”
  “隆多,隆多?”胖子说到,“是阿拉贡人吗?”
  “不是,先生。”
  “卡塔罗尼亚人?”
  “不是,先生。我是本地人。”
  “也被流放了?”
  那位瘦高的绅士觉得必须插进来充当翻译,他大肆夸张:“费德利哥·阿隆索·桑切斯·德·瓜塔穆拉·依·托巴斯科殿下说先生您也是一位被放逐的人,因为我们看见您在这些树枝上攀援。”
  “不,先生。或者说,我不是由于别人的法令而流放的。”
  “您是出于爱好而在树上行走吗?”(西班牙语)
  翻译:“费德利哥·阿隆索殿下向您表示祝贺,并问阁下走这样一条路线是否是出于您的爱好。”
  柯西莫想了想,回答:“因为我认为这对我很合适,没有人强迫我这样做。”
  “您真幸运!” 费德利哥·阿隆索·桑切斯惊呼,又叹了一口气,“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那位穿黑衣服的人,解释起来总是添枝加叶:“殿下说,阁下享有如此之自由理应是幸运之子,我们被迫不能不花钱购买此种自由,因为我们也顺从了上帝的旨意。”他划了一个十字。
  就这样,从桑切斯亲王简洁的惊叹句同黑衣先生的详细解释之中,柯西莫终于弄清了这些住在梧桐树上的侨民的来历。他们是西班牙贵族,为争夺封建特权而反叛国王卡洛三世,因此而连同家属一起被驱逐。他们来到奥利瓦巴萨后被禁止继续前行,因为此地根据一项同教皇签订的古老协议,不能向来自西班牙的流亡者提供避难场所,也不能让他们由此经过。那些西班牙贵族世家的困境实在难以解决,然而,奥利瓦巴萨的行政长官们厌烦同外国领事官打交道,他们也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些有钱的过路人,他们找到一种妥协的办法:那古老协议的文字写的是流亡者不应当在这块土地上“接触地面”,因而他们上树就做到了这一点,就算遵守了规定。而流亡者们踩着市政府提供的木梯爬上了梧桐树和榆树,然后梯子被撤掉。他们蜷缩在那上面几个月了,倚仗温和的气候,指望卡洛三世的大赦令,听凭天意的安排。他们储备有大量的金币用以购买食物,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生意。为了把盘子送上去,人们特意开了一些窗口,在有些树上装放了帷帐,供他们在上面睡觉。总之,他们懂得弄舒服一些,也就是说,是奥利瓦巴萨人替他们配备得这么好,因为从他们那里得到了报酬。流亡者自己一天到晚连一根手指也懒得动弹一下。
  柯西莫是首次遇见住在树上的其他人,他开始询问起一些实际问题。
  “下雨的时候,你们怎么办?”
  “我们祈祷好天气,先生!”(西班牙语)
  那位翻译,是苏尔皮奇奥·德·瓜达莱特神父,是属于耶稣会的,他在他那个教派被从西班牙驱逐之后成了流亡者。他译道:“我们在帷帐的遮护下,一心想着上帝。感谢上帝的眷顾,只下了不多一点儿就停住了……”
  “你们不去打猎吗?”
  “先生,有人偶尔使用粘鸟胶。”
  “有时候我们当中有人为了消遣。往树上涂沾鸟胶。”
  柯希莫不厌其烦地打听他们如何解决他也曾遇到过的问题。
  “为了洗澡,洗澡,你们怎么办的?”
  “洗澡吗?有澡盆嘛!……”(西班牙语)唐·费德利哥说着,耸耸肩膀。
  “我们把衣服交给城里的洗衣妇,”唐·苏尔皮奇奥翻译道,每逢星期一,我们准时把装着脏衣物的篮子放下去。”
  “不对,我是说洗脸和洗身子。”
  唐·费德利哥耸起肩头咕哝了一句,仿佛这对他从来都不成题。
  唐·苏尔皮奇奥自以为有责任解释:“殿下以为,这些纯属每一个人的私事。”
  “是,我请求宽恕,你们在哪里行方便呢?”
  “罐子,先生。”
  而唐·苏尔皮齐奥用他那谦恭有礼的语调回答:“说实活,使用一些小罐子。”
  向唐,费德利哥告辞之后,柯希莫由苏尔皮奇奥神父领着去拜访侨民中的各种人物,登上他们各自所在的树木。这些贵族老爷和贵妇人虽然在他们的生活起居中有着无法消除的种种不便,却个个都保持着惯常的端庄仪态。有些男人,垫上马鞍,骑坐在树杈上,这种方式令柯西莫十分喜爱,他在这么些年就没有想到过(“脚蹬子最有用处,”他立即想到,“可以解除吊着两脚的不舒适,坐得稍久腿脚就发麻。”)。有些人使用航海望远境(他们中有一人有海军上将的军衔),大概只是用来在他们之间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互相观望,开开心和聊聊天。夫人们和小姐们都坐在她们自己绣的垫子上,做着针线(唯有她们还干点活)或抚弄着喂得肥肥的猫。在那些树上有大量的猫,还有同样多的关在笼子里的鸟(可能是粘鸟胶上的牺牲品),只有一些鸽子是自由的,它们飞到少女的掌心上,被爱怜地摩挲着。
  在这些树上的沙龙里,柯希莫享受到郑重其事的款待。他们请他喝咖啡,然后很快就谈起他们在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的宫殿,他们留在那里的财产、粮仓和马厩,邀请他在他们恢复名誉时去做客,他们用深恶痛绝而又恭恭敬敬的混合语调谈到把他们驱出国门的国王。有时候他们能够精确地区分开那个同他们的家族争夺权力的人与那个行使权威的王位,有时候他们在情绪冲动时故意把两种对立的认识混在一起。柯希莫呢,每当话题落到君主身上时,他就不知道脸上的表情应当如何是好了。
  在这些流亡者的一切举止言谈中都散发出忧愁和哀伤的气息。这多少符合他们的实况,也多少有些故作姿态,就像人们在说服别人的时候道理讲不清就以威严的态度加以补充一样。
  女孩子们柯希莫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她们的皮肤多毛而无光泽说话时活泼愉快的调子时隐时现,她们总是及时加以控制,她们之中有两位在踢毽子,从一棵梧桐树踢到另一棵梧桐树上。啪,啪,接着是娇声惊呼,毽子失落街上。一个小淘气鬼捡了起来,要了两个比塞塔才肯把毽子扔上去。
  在最后一棵树上,那是棵榆树,住着一位老者,被称为伯爵,没有戴假发,衣着寒酸。苏尔皮奇奥神父走过去时压低了说话声,柯西莫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