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更新:2023-01-10 19:57      字数:4990
  到巴黎头几年,他诗写得很少。除了现实生活的压力外,有着更深刻的原因。1948年10月,他在给一位瑞士编辑的信中写道:〃我好几个月没写了,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让我残废〃。他接着提到自己的处境,象卡夫卡的寓言《在法律面前》,〃当门打开时。。。。。。我犹豫良久,这扇门又关上了。〃1949年3月他写道:〃我越是痉挛地抓住我的诗,我越是无能为力。我的野心似乎很大,它束缚了我的双手。〃新诗集被一家德国出版社拒绝了,他情绪低落,觉得自己〃挣扎于天空及其深渊中。〃他把1949年称为〃暗淡而充满阴影的一年。〃1951年2月,他在给费克的信中写道:〃沉默,即无法说,转而相信它源于不必说。。。。。。有时我似乎是自已诗歌的囚徒。。。。。。有时是看守。〃
  1948年到1952年四年间,策兰只写了七八首可发表的诗作。教德文和法文的同时,他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上学,主修文献学和德国文学。
  1952年4月,他写就无题诗〃数数杏仁〃,成为他的新诗集《罂粟与记忆》的压轴之作。
  六
  数数杏仁,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
  把我也数进去:
  我寻找你的眼睛,你睁开无人看你,
  我纺那秘密的线
  你在线上的沉思之露
  落进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
  守护的水罐中。
  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
  坚定地走向你自己,
  锤子在你沉默的钟楼自由摆动,
  无意中听见的够到你,
  死者也用双臂搂住你,
  你们三人步入夜晚。
  让我变苦。
  把我数进杏仁中。
  这是我根据两种英译本的。我手头有钱春绮的译本和王家新与芮虎的合译本。由于篇幅不长,全文录下:
  数数扁桃,
  数数过去的苦和使你难忘的一切,
  把我数进去;
  当你睁开眼睛而无人看你时,我曾寻觅你的目光,
  我曾纺过那秘密的线,
  你的思索之露
  向坛子里滴下去的线,
  那些坛子,有一句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心的箴言护住它们。
  在那里你才以你自己的名义走路,
  你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自己,
  在你沉默的钟楼里钟舌自由摆动,
  窥伺者就向你撞来,
  死者也用手臂搂住你,
  你们三个就一起在暮色中行走。
  让我感到苦吧。
  把我数进扁桃里去。
  (钱春绮译)
  数数杏仁,
  数数这些曾经苦涩的并使你一直醒着的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
  我曾寻找你的眼睛,当你睁开它,无人看你时,
  我纺过那些秘密的线。
  上面有你曾设想的露珠,
  它们滑落进罐子
  守护着,被那些无人领会的言词。
  仅在那里你完全拥有你的名字,
  并以切实的步子进入你自己,
  自由地挥动锤子,在你沉默的钟匣里,
  将窃听者向你撞去,
  将死者的手臂围绕着你
  于是你们三个漫步穿过了黄昏。
  使我变苦。
  把我数进杏仁。
  (王家新与芮虎合译)
  我们再来看看汉伯格的英译本中的头三句:
  Count the almonds;
  count what was bitter and kept you awake;
  count me in:
  汉伯格的英译本,至少在形式上看起来忠实原作?词与词基本对应。不必懂英文,也能看得出这三句多么简洁。特别是第二句:count what was bitter andkept you awake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再看看这样的中文句式:数数过去的苦和使你难忘的一切(钱译),数数这些曾经苦涩的并使你一直醒着的杏仁(王芮合译)。再来看看第二段后三句:你在上面的沉思之露/落进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守护的水罐中。而钱译本是这样的:你的思索之露/向坛子里滴下去的线,/那些坛子,有一句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心的箴言护住它们。我们常说的所谓翻译文体,就是译者生造出来的。我并非想跟谁过不去,只是希望每个译者都应对文本负责。谁都难免会误译,但由于翻译难度而毁掉中文则是一种犯罪。中文是一种天生的诗歌语言,它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特别适合诗歌翻译。韵律虽难以传达,但节奏却是可能的。节奏必须再创造,在另一种语言中找到新的节奏,与原节奏遥相呼应。打个比方,这就象影子和移动物体的关系一样。
  这首诗是策兰写给他母亲的。他后来写过〃杏仁眼的阴影〃〃死者的杏仁眼〃,都与母亲有关。据说,他母亲当年常烤带杏仁的蛋糕和面包。有一首意第绪语的童谣,就叫〃葡萄干与杏仁〃。对策兰来说,杏仁不仅和母亲有关,也和整个犹太人的命运有关。
  全诗的头三句是一种干脆的命令式口气:数数杏仁,/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把我也数进去,指的是他和母亲及犹太人苦难的共存关系,并通过数数的方式,让读者也加入进来。数数的方式,似乎是一种童年行为,把我们拉回诗人或人类开始的地方。我纺那秘密的线/你在线上的沉思之露/落进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守护的水罐中。那秘密的线,即他和母亲的联系,是亲缘之线思念之线,而沉思之露是母亲的精神存在,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守护的水罐可理解为诗歌写作。这一组意象奇特而神秘,由纺、落和守护三个动词,把线与露,词与水罐勾连在一起,令人回味无穷。
  第三段开端是上一段的延伸: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即存在与命名之间的悖论:只有全部存在才能获得命名,反之,只有命名才能完成全部存在。在策兰的意象语汇里,锤子代表不祥之兆(我们后面还会看到),对沉默的钟楼构成威胁。在这里,无意中听见的、死者和母亲成三人,步入夜晚。最后一段,又回到开始时的祈使语气:让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中。
  七
  完成〃数数杏仁〃后,策兰去德国旅行,这是自1938年以来第一次。在前女友巴赫曼的安排下,他和德国〃四七社〃的成员见面。有一天,在汉堡的街上,他看见一条狗被车撞死,几个女人围着哀悼。他感到惊奇:〃她们居然为狗抹眼泪!〃一个德国同行记得策兰对他说,〃我对与德国年轻作者的初次相遇很好奇。我问自己,他们可能会谈什么,他们谈过什么?大众牌汽车。〃
  〃四七社〃的某些原则,影响了他们对策兰的接受程度。其中一条是〃介入〃,与策兰的〃纯诗〃相反。他们还认为,要把诗朗诵得尽量单调,这可难为了一个来自东欧的诗人。据一个刚在巴黎听过他朗诵的人说,策兰朗诵时〃音色低沉〃,如同〃用唱赞美诗的声音〃的〃急促低语〃。〃四七社〃对他的朗诵反应不一,但没人认为是很成功的。〃噢,这帮足球队员,〃他后来提起〃四七社〃感叹道。
  1952年圣诞节前夕,策兰和吉瑟丽(Gisele de Lestrange)结婚。吉瑟丽是个造型艺术家,喜欢在巴洛克背景音乐中画带细节的抽象图案。她父母是法国贵族,战争期间对抵抗运动毫不同情。他们很难接受一个来自东欧没家没业的犹太诗人。
  婚后他们在巴黎安家,主要靠策兰教书和翻译为生。
  他译了阿波利奈尔的六首诗,在译文中花样翻新,变成他写作的某种延伸。他少年时代就译过阿波利奈尔的诗,后来又在苏军占领下的家乡专门研究他。这个1918年在战争中受伤而死去的法国诗人,对象他这样漂泊的犹太人有着特别的魅力,其象征主义的忧郁让他不安。
  1952年底,他的命运出现转机。斯图加特一家出版社买下诗集《罂粟与回忆》的版权, 其中收入1944年到1952年的作品,包括〃死亡赋格〃。诗集题目来自他的那首情诗〃卡罗那〃。
  吉瑟丽怀孕了。不幸的是,他们的儿子法朗兹(Fraz)生下没几天就死了。策兰写了首诗〃给法朗兹的墓志铭〃,并例外注明了写作日期:1953年10月。紧接着,他又写下另一首诗〃用一把可变的钥匙〃,显然和这一事件有关。
  策兰在1954年的一封信中写道:〃什么游戏!多么短暂,又多么昂贵。我生活的景况是,住在外语领地,意味着我比以前更有意识地跟母语打交道?还有:词语经验的质变,是怎么成为诗中词语的,我至今都无法确定。诗歌,保尔(瓦雷里在哪儿说过,是处于诞生状态的语言,成为自由的语言。〃一个诗人会希望〃窃听那自由的词语,在运动中抓住它而词语要求独特性,有时甚至以此安生立命,这骄傲基于,依然相信它能代表整个语言,检验全部现实。〃
  1955年他完成第二本诗集《从门槛到门槛》,和第一本精神与地理上的漂泊不同,这本诗集都写于巴黎。他在德国开始被接受,但在法国一直忽视他,生前从未出版过一本法文诗集。早在五十年代初他就得到了法国国籍,但他自认为没有祖国,或者说祖国就是他的家乡口音。他对一个法国诗人说:〃你在自己语言的家里,你的参考都在你喜爱的书和作品中。而我,我是个局外人。〃
  有一天,在塞纳河边的书摊,他看中一对犹太人祭祀用的烛台,买下其中一个带回家。他跟妻子琢磨了好久:这对烛台从哪儿来的?怎么幸存到现在?不信教的人有权拥有它们吗?能把这一对烛台分开吗?最后策兰又去书摊,把另一个也买回来。
  八
  用一把可变的钥匙
  打开那房子
  无言的雪在其中飘动。
  你选择什么钥匙
  往往取决于从你的眼睛
  或嘴或耳朵喷出的血。
  你改变钥匙,你改变词语
  和雪花一起自由漂流。
  什么雪球会聚拢词语
  取决于回绝你的风。
  再来看看王家新和芮虎的合译本:
  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
  你打开房子,在那里面
  缄默的雪花飞舞。
  你总是在挑选着钥匙
  靠着血,那涌出你的眼,
  嘴或耳朵的血。
  你变换着钥匙,你变换着词
  它可以随着雪片飞舞。
  而怎样结成词团,
  靠这漠然拒绝你的风。
  首先怎么会把原作的两段分成三段,这似乎太任意了。依我看这个译本的最大问题,是把两个关键处弄错了。Always what key you choose/depends on the blood that spurts/from your eye or your mouth or your ear。(你选择什么钥匙/往往取决于从你的眼睛/或你的嘴或耳朵喷出的血。)稍懂英文的人都会知道,depends on在这儿是〃取决于〃的意思,不能译成〃靠〃。最后两句也犯了同样错误。在关键处把意思弄拧了,读者自然不知所云。另外,诗中三次提到雪,第一次是雪,第二次是雪花,第三次是雪球。在王芮译本中不仅体现不出来,甚至干脆取消了雪球,变成令人费解的词团。
  这是一首很重要的诗,甚至可以说,它是打开策兰诗歌的〃钥匙〃。这首诗有两组意象:词和雪。第二段的第一句你改变钥匙,你改变词语,已经点明钥匙就是词。而第一段第三句提到无言的雪,即雪代表不可言说的。词与雪,有着可言说与不可言说的区别。而诗歌写作的困境,正是要用可言说的词,表达不可言说的雪:用一把可变的钥匙/打开那房子/无言的雪在其中飘动。钥匙是可变的,你是否能找到打开不可言说的房子的钥匙,取决于诗人的经历:你选择什么钥匙/往往取决于从你的眼睛/或嘴或耳朵喷出的血。第二段可以理解为写作状态:你改变着钥匙,改变着词语/和雪花一起自由飘动,在这里词与雪花汇合,是对不可言说的言说的可能。何种雪球会聚拢词语/取决于回绝你的风,在这里,风代表着苦难与创伤,也就是说,只有与命运处于抗拒状态的写作,才是可能的。
  瓦雷里所说的〃处于诞生状态的语言,变成自由的语言〃,正是说明诗歌写作,有如诞生,是用词语(钥匙)打开处于遮蔽状态的无(雪)。海德格尔在《诗、语言、思》一书中指出:〃真理,作为在者的澄明之所和遮蔽的斗争,发生于创作中,正如诗人写诗。一切艺术,作为在者真理到来的诞生,本质上都是诗。〃
  在和费斯蒂纳尔教授共进早餐时,他提出个很有意思的说法:现代主义始于波德莱尔,以策兰告终。由于策兰对语言的深度挖掘,对后现代主义诗歌有开创性作用,特别是美国语言派,奉策兰为宗师。在我看来,美国语言派曲解了策兰的精神本质,只学到皮毛而已。策兰玩的不是语言游戏,他是用语言玩命。
  九
  1956年6月,策兰的二儿子艾瑞克(Eric)出生了。1957年春,当他长到20个月,他说出第一个词〃花〃。策兰把它从法文转成德文,并以此为诗〃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