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2-12-28 10:28      字数:4806
  端饭出来的果然就是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儿姐。她端着木盘走出厨房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脸色骤变,几乎失手丢了木盘。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头,装作陌生人顺势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坐下来。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进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个打长年的长工,姓孙,人很实受厚诚,黑娃很快就和孙相混熟了。他告诉黑娃,田秀才是个书呆子,村里人叫他〃啃书虫儿〃。考中秀才以后,举人屡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没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诵午习,念书写字,只在农活紧密的季节才搭手作务庄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长顶费手的时节,田秀才却病倒在炕上,干不了活儿也啃不动书了。孙相俏声说:〃秀才的女子跟个长工私通,给人家休了!秀才是念书人要脸顾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气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装出惊讶地〃噢〃了一声。孙相说:〃田秀才托亲告友,要尽快尽早把这个丢脸丧德的女子打发出门,像用锨铲除拉在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样急切。可是,像样的人家谁也不要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穷家小户又,怕娇惯下的女子难以侍弄;人家宁可订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寡妇,也不要一个不守贞节的财东女子!〃黑娃听罢说:〃孙叔,你去给田掌拒说,这女人我要哩!〃孙相大惊道:〃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要这号女人做啥?〃黑娃撒谎说:〃我爸穷得很,给我订不起媳妇呀!〃孙相凛然说:〃拉光身汉也不要这号二茬子女人,哪怕办寡妇,实在不行哪怕城里逛窑子,也不能收这号烂货!〃黑娃说:〃我思量过了。我家离这儿百把二百里,这女人名声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里,只要我日后把她看严点就行了。〃孙相看黑娃执意要娶,话也不无道理,就答应了:〃我去给田掌柜说句话不费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听准成,肯定连聘礼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态度正如长工孙相所料,当即拍板定夺,病气当下就减去大半。田秀才随即召见黑娃,不仅不要彩礼,反倒贴。给他两摞子银元,让他回家买点地置点房好好过日月,只是有一条戒律,再不许女儿上门;待日后确实生儿育女过好了日子,到那时再说。黑娃全部答应了。第二天鸡啼时分,黑娃引着那位娥儿姐离开了田家什字,出村不远,俩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①关中地区的城镇和乡村,对被雇佣的工人,店员长、工称为相公,王相早日常口头称谓。
  第十章
  孝文和孝武一人背一捆铺盖卷儿回到白鹿村。因为学生严重流失,纷纷投入城里新兴的学校去念书,朱先生创立的白鹿书院正式宣告关闭,滋水县也筹建起第一所新式学校初级师范学校,朱先生勉强受聘出任教务长。看着两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儿子归来,白嘉轩好生喜欢,有这样两个槐树苗儿一样壮健的后人顶门立柱,白家几辈受尽了单传凄苦的祖先可以告慰于九泉之下了。当晚,自嘉轩手执蜡烛,把两个儿子领到门楼下,秉烛照亮了镌刻在门楼上的四个大字〃耕读传家〃,又引着他们回到院庭,再次重温刻在两根明柱上的对联:耕织传家久,经书济世长。白嘉轩问儿子:〃记下了?〃两个儿子一齐回答:〃记下了。〃白嘉轩又问:〃明白不明白?〃两个儿子答:〃明白。〃白嘉轩坐在厅房的桌子旁说:〃明白了就好。明日早起把旧衣裳换上,跟着你三伯到地里务庄稼去。〃两个孩子都顺从地答应了。白嘉轩告诫说:〃从今日起,再不要说人家到哪儿念书干什么事的活了。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咱家有咱家的活法儿。咱只管按咱的活法儿做咱要做的事,不要看也不要说这家怎个样那家咋个样的话。〃
  白嘉轩随后进山去了一趟,和岳父商谈了让二儿子孝武来共同经营中药材收购铺店的事。白家的后人已经成人,由岳父代管的局面应该尽快结束,孝武随后受命进山去了。大儿子孝文留在家里。白嘉轩经过长期观察和无数次对比认定,由孝文将来统领家事和继任族长是合法而且合适的。两个孩子都是神态端庄,对一切人都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绝无放荡不羁的举止言语,明显地有别于一般乡村青年自由随便的样子。但孝文比孝武更机敏,外表上更持重,处事更显练达。
  白嘉轩把二儿子孝武打发进山以后,就带着礼物走进了媒人的院子。他郑重提出过年时给孝文完婚的意图,让媒人去和女方的父母交涉。女方比孝文大三岁,已经交上十九,父母早已着急,只是羞于面子不便催白家快娶。因为是头一桩婚事,白嘉轩办得很认真,也很体面,特意杀了一头猪做席面。婚后半个多月,饱尝口福的乡党还在回味无穷地谈说宴席的丰盛。白嘉轩以族长的名义主持了儿子和儿媳进祠堂叩拜祖宗的仪式。这种仪式要求白鹿两姓凡是已婚男女都来参加,新婚夫妇一方面叩拜已逝的列位先辈,另一方面还要叩拜活着的叔伯爷兄和婆婶嫂子们,并请他们接纳新的家族成员。
  鹿三参加过无数次这种庄严隆重的仪式,万万料想不到他的黑娃引回来一个小婊子,入不得祠堂拜不得祖宗,也见不得父老乡亲的面。他曾经讥笑过鹿子霖。鹿子霖给大儿子兆鹏也是过年时完的婚。早先三媒六证订下冷先生的大女儿,兆鹏突然不愿意了,赖在城里不回家。鹿子霖赶到城里,一记耳光抽得兆鹏鼻口流血,苦丧着脸算是屈从了。新婚头一夜,兆鹏拒食合欢馄饨,更不进新房睡觉,鹿子霖又一记耳光沾了一手血,把兆鹏打到新房里去了。第三天进祠堂拜祖宗,兆鹏又不愿意去,还是鹿子霖的耳光把他煽到祠堂里去了。完成了婚娶的一系列礼仪之后,鹿子霖说:〃你现在愿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你想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去!你娃子记住:你屋里有个媳妇!〃鹿兆鹏一句话没说就进城去了。鹿三对照了白鹿两家给儿子办婚事的过场,深深感叹白嘉轩教于治家不愧为楷模,而鹿子霖的后人成了什么式子!归根到底一句话:〃勺勺客毕竟祖德太浅太薄嘛!〃现在黑娃根本没有资格引着媳妇进入祠堂,鹿三再也不好意思讥笑人家鹿子霖了,这件事仿佛一块无法化释的积食堆积在他的心口上。
  白嘉轩对鹿三的心病表示了最真诚的关切。他走进马号对鹿三说:〃三哥,你一天到晚光哀叹不行。得想法儿解决。〃鹿三气馁他说:〃我说他不听。我一镢头把那货砸死还得偿命。〃白嘉轩信心十足:〃你去把他叫来,我跟他说。我不信他辨不来饭香屁臭。〃鹿三对白嘉轩亲自出面的举动很感动,立即跑到村子东头那孔破窑洞前的坪场上,大声吼喊黑娃。黑娃跟着父亲来到白嘉轩家的马号里。白嘉轩开门见山地问:〃黑娃,没让你跟那个女人进祠堂拜祖,你恨我不恨?〃黑娃诚实地回答:〃我知道族规。这不怪你。〃白嘉轩朗然说:〃好!黑娃不糊涂。叔再问你一句,你丢开丢不开那个女人?〃黑娃没有料到白嘉轩会把话说得这样不留空隙,盯一眼就低了头。白嘉轩不急于要他回答,继续冷静他说:〃这个女人你不能要。这女人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你拾掇下这号女人你要招祸。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你黑娃能养得住的人。趁早丢开,免得后悔。人说前悔容易后悔难。〃鹿三已经按捺不住:〃你嘉轩叔说的全是实话好话!搭眼一瞅那货就不是家屋里养的东西。〃黑娃为难他说:〃我一丢开她,她肯定没活路了。〃鹿三大声顺着嘴:〃啧啧啧!这号烂货女人死了倒干净!不看看你死命催在尻子上,还管那货。〃白嘉轩依然不急不躁,保持着长者的威仪:〃你不要操心丢开她寻不下媳妇。你只管丢开她。你的媳妇我包了,连订带娶全由叔给你包了。〃黑娃吃惊地盯着白嘉轩,已经没有不丢开她的任何托词和借口了。他突然蹲下去,屹蹴在马号的脚地上。
  二十年前,白嘉轩的父亲白秉德出面掏钱为鹿三连订带娶一手承办了婚事,这件义举善行至今还被人们传诵着。黑娃的母亲也不隐讳这件事,自打黑娃能听懂话就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黑娃你得记住,白家是善心人!〃
  想起了这些,鹿三就臊红了脸:〃嘉轩你甭给他说那么多好话。哪怕拉光身汉也不能要那货!立马把那货撵出门,下边的事下来再说。〃白嘉轩动情他说:〃看在咱们两三辈人交好的情义上,叔真是不忍眼睁睁看着你把一个灾星招进门。我不逼你,你再想想。〃黑娃站起来点点头,表示他要认真地想了,赶忙拔腿走出马号。
  黑娃离去后,白嘉轩以哲人的口气说:〃毕了毕了。我断定黑娃丢不开那个女人。要是能丢开,他当下就说丢开。没有法子。圣人能看一丈远的世事;咱们凡人只能看一步远,看一步走一步吧,像黑娃这号混饨弟子,一步远也看不透,眼皮底下的沟坎也看不见。你急也不顶用。让他瞎碰瞎撞儿回,也许能碰撞得灵醒过来,急是没用的。〃
  白嘉轩真是不幸而言中。鹿三还侥幸着黑娃〃想想〃之后丢开那货哩,第二天晌午回家去,让女人再劝劝黑娃,不料从女人口里得知,黑娃扛着青石夯挂着木模,天不明就起身到外村给人打土坯去了。唉!
  鉴于黑娃的严峻教训,白嘉轩愈加严厉地注视儿子孝文的行为规范。孝文是好样的,穿着旧衣服每天三晌跟鹿三到地里去学务庄稼,一身土一脸汗从不见叫苦叫累。只是这孩子脸色有点憔悴,断定不是农活太重的原因。白嘉轩晚上郑重地对仙草说:〃看来这崽娃子贪色。你得给那媳妇亮亮耳。〃仙草撇撇嘴角,斜瞅丈夫一眼。娶了儿媳,仙草初享做阿婆的人生滋味,在家庭里的地位自然就发生了变化,可以稍为轻松地与丈夫对话了:〃管人家小两口那些事做啥?年轻时候都一样,你那会儿还不急得猴子摘桃一样。〃白嘉轩仍很当真他说:〃我那会多大!孝文这会才多大?刚交十六,正长身体哩!甭贪色贪得嫩撅了!〃仙草笑着依顺了,而且想得更加周密:〃这话我也不好开口。我给咱妈说一下,让她给她的孙子媳妇亮亮耳,话轻话重都不要紧。〃白嘉轩一下猜中了仙草的用心:〃你怕儿媳恼恨你是不是,让咱妈去说这号讨人嫌惹人恼的话?不过也没啥,会想事的人是知道为她好的。〃
  孝文结婚之前几乎没有接触过妈妈和奶奶以外的任何女人,结婚之后自然对女人一无所知,新婚之夜依然保持着晚读的良好习惯,气匀心静地端坐在桌前看书。一对烫金的大红蜡烛欢跃跳弹着火焰,新媳妇在炕上铺褥暖被,他感到局促不适。新媳妇暖好被褥,把一对绣着鸳鸯荷花的陪嫁枕头并排摆好,盘腿坐在炕上说:〃你歇下吧,今日个劳了一天了。〃孝文说:〃你先睡。我看看书。〃新媳妇忙溜下炕:〃你喝茶不?我给你烧水。〃孝文说:〃不喝不喝。你睡去。〃新媳妇就悄然睡下了。孝文读书累了也随之躺下了,他的光腿在被窝里撞着了她的光腿,就往一边躲了躲,很快睡着了。连着两夜都是这样。
  第四天夜里,孝文夜半醒来尿尿,听到耳畔啜泣声,他忙问她:〃你咋了?〃她背着身子啜泣得更紧了。〃你哪儿不滋润?有病了?〃她的啜泣变成压抑着的呜咽。孝文有点不耐烦了:〃你不吭声,半夜三更哭啥哩?丧模鬼气的!〃她转过身来忍住了抽泣:〃你是不是要休我?〃孝文大为惊讶:〃你因啥说这种没根没底儿的话,我刚刚娶你回来才三四天,干吗要休你?既然要休你,又何必娶你?〃她沉静一阵之后说:〃你娶我做啥呀?〃孝文说:〃这你都不懂?纺线织布缝衣做饭要娃嘛!〃她问:〃你想叫我给你要娃不?〃孝文说:〃咋不想?咱妈都急着抱孙子哩!〃她的疑虑完全散释,语句开始缠绵羞涩起来:〃你不给我娃娃……我拿啥给你往出要……〃孝文愣愣他说:〃娃娃咋能是我给你的?我能给你还不如我自己要。〃她噗哧一声笑了:〃你见过哪个没男人的女人要下娃了?〃孝文哑了。她羞羞怯法他说:〃女人要下的娃都是男人给的。〃孝文有所醒悟,随口轻松他说:〃那你怎么不早说?你快说我怎么给你?你说了我立马就给你。〃她咯咯咯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肥实的奶子紧紧贴住他的身,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导向她的胸脯,随之示意他抚摩起来。孝文不由地〃哎呀〃一声呻唤,自觉血涌到脸上烧臊起来,浑身迅猛地鼓胀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洪水般涌起的骚动在胸腔里猛烈冲撞,对骚动的渴望和对羞耻的恐惧使他颤抖不止。他喘着气说:〃甭这样……这不好!〃她也微微喘息着说:〃就这样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