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765
  有全村全县死光的。那,是一个怎样的冬天啊。
  我们不知道,这个出生在南岳衡山脚下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着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
  我们不知道,七岁的父亲是怎么上学的。他怎么能够孤独地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而不害怕?回到家时,天都黑了。
  我们不知道,十六岁、稚气未脱的父亲是怎么向他的母亲辞别的;独生子,从此天涯漂泊,再也回不了头。
  我们不知道,当他带着宪兵连在兵荒马乱中维持秩序,当前方的炮火节节逼近时,他怎么还会在夜里读古文、念唐诗?
  我们不知道,在一九五○年夏天,当他的船离开烽火焦黑的海南岛时,他是否已有预感,从此见不到那喊着他小名的母亲;是否已有预感,要等候四十年才能重新找回他留在家乡的长子?
  我们不知道,当他,和我们的母亲,在往后的日子里,必须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将四个孩子养大成人,当他们为我们的学费必须低声下气向邻居借贷的时候,是不是曾经脆弱过?是不是曾经想放弃?
  我们记得父亲在灯下教我们背诵《陈情表》。念到高龄祖母无人奉养时,他自己流下眼泪。我们记得父亲在灯下教我们背诵《出师表》。他的眼睛总是湿的。我们记得,当我们的母亲生病时,他如何在旁奉汤奉药,寸步不离。
  我们记得他如何教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我们记得他如何退回人们藏在礼盒底的红包,又如何将自己口袋里最后一叠微薄的钱给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我们记得他的暴躁,我们记得他的固执,但是我们更记得他的温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告诉你:父亲的爱,没有条件,没有尽头。
  他和我们坚韧无比的母亲,在贫穷和战乱的狂风暴雨中撑起一面巨大的伞;撑着伞的手也许因为暴雨的重荷而颤抖,但是我们在伞下安全地长大,长大到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背诵《陈情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人心存仁爱;背诵《出师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社会心存责任。
  兄弟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爱处人、忠诚处事,但是那撑着伞的人,要我们辞别,而且是永别。
  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霹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那撑伞的人啊,自已是离乱时代的孤儿,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儿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们只好相信:蜡烛烧完了,烛光,在我们心里,陪着我们,继续旅程。在一条我们看不见、但是与我们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请慢慢走。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你正要将写好的存人文档,一个键按错,突然冒出一片空白。赶忙再按几个键,却怎么也找不着了;文字,被你彻底删除。
  13
  喂——今天好吗?心经写了吗?
  太久没写字,很多字都不认得了。
  试试看,你试试看。
  这是他十六岁时离开的山沟沟里的家乡。 ?爱已”要他挑着两个箩筐到市场买菜,市场里刚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担就跟着走了。今天你们带他回来;刚好是七十年后。
  两个人在门前挖井。一个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个人挖出来的泥土,泥土用一个辘轳拉上来,倾倒到一只竹畚箕里,两个满了,他就用扁担挑走。很重,他摇摇晃晃地走,肩头被扁担压出两条肉的探沟。地面下那个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见,只隐隐听见他咳嗽的声音,从井底传来。“缺水,”挑土的人气喘喘地说,“两个多月了。没水喝了。”
  “你们两个人,”你问,“一天挣多少钱?”
  “九十块,两个人分。”
  “挖井危险啊,”你说,“有时会碰到沼气。”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没办法啊。”
  灰扑扑的客运车卷起一股尘土而来,停住,一个人背着一个花圈下了车。花圈都是纸扎的,金碧辉煌,艳丽无比,但是轻,背起来像个巨大的纸风车。乡人穿着洗得灰白的蓝布褂,破旧的鞋子布满尘土。
  他的照片放在厅堂中央,苍蝇到处飞舞,黏在挽联上,猛一看以为是小楷。
  大哥,那被历史绑架了的长子,唤你。“族长们,”他说,“要和你说话。”
  你跟着他走到屋后,空地上已经围坐着一圈乡人。母亲也坐着,冰冷着脸。
  像公审一样,一张小凳子,等着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来大声喧嚣的,现在安静下来。一种尴尬又紧张的气氛,连狗都不叫了。看起来辈分最高的乡人清清喉咙,吸了口烟,开始说话:“我们明白你们不想铺张的意思,但是我们认为既然回到家乡安葬,我们还是有我们的习俗同规矩。我们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没有道士道场,不能没有花鼓队,而且,家乡的习俗,儿女不能亲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个人或者十二个人抬到山上去,要雇人的。不这么做就是违背家族传统。”
  十几张脸孔,极其严肃地对着你,讨一个道理。十几张脸孔,黝黑的、劳苦的、满是生活磨难的脸孔,对着你。这些人,你心里说,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岁那年没走,他就是这些人的伙伴了。
  母亲寒着脸,说:“他也可以不回来。”你赶忙握紧她的手。
  你极尽温柔地解释,佛事已在岛上做过,父亲一生反对繁文缛节,若要铺张,是违背他的意愿,你不敢相从。花鼓若是湘楚风俗,当然尊重。至于雇别人送上山,“对不起,做儿女的不舍得。我们要亲自捧着父亲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带他人土。”
  “最后一次接触父亲的机会,我们不会以任何理由给任何别人代劳。”
  你清朗地注视他们的眼睛,想从那古老的眼睛里看见父亲的神情。
  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点湿润的雨意。乡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后,如望云霓。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泪都不掉。但是当司仪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惊了。那是他与“爱己”说话的声音,那是他教你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腔调,那是他的湘楚之音。当司仪长长地唱“拜——”时,你深深跪下,眼泪决堤。是,千古以来,他们就一定是以这样悲怆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当他说闽南语而引得人们哈哈大笑时,当他说北京话而令人们面面相觑时,他为什么不曾为自己辩护:在这里,他的楚音与天地山川一样幽深,与苍天鬼神一样宏大?司仪的每一个音,都像父亲念《陈情表》的音,婉转凄楚,每一个音都重创你。此时此刻,你方才理解了他灵魂的漂泊,此时此刻,你方才明白他何以为《四郎探母》泪下,此时此刻你方才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队都是面带沧桑的中年妇女,一身素白,立在风中,衣袂飘扬。由远而近传来唢呐的声音,混着锣鼓。走得够近了,你看清了乐师,是十来个老人,戴着蓝布帽,穿着农民的蓝布褂,佝偻着背,铿锵铿锵吹打而来。那最老的,他们指给你看,是他的儿时玩伴。十六岁那年两个人一起去了市场,一个走了,一个回来。
  天空飘起微微雨丝,湿润的空气混了泥土的气息。花鼓队开始上路,兄长捧着骨灰镡,你扶着母亲,两公里的路她坚持用走的。从很远就可以看见田埂上有人在奔跑,从红砖砌成的农舍跑出,往大路奔来,手里环抱着一大卷沉重的鞭炮。队伍经过田埂与大路的接口时,她也已跑到了路口,点起鞭炮,噼哩啪啦的炮声激起一阵浓烟。长孙在路口对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妇女跪下深深一拜。你远远看见,下一个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个路口都响起一阵明亮的炮声,一阵烟雾弥漫。两公里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夹杂着“咚咚”鼓声,竟像是一种喜庆。到最后一个路口,鞭炮震耳响起,长孙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礼,在烟雾弥漫中,你终于知晓:对这山沟里的人而言,今天,村里走失的那个十六岁的孩子,终于回来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换星移,不过是一个下午去市场买菜的时间。
  满山遍野的茶树,盛开着花,满山遍野一片白花。你们扶着母亲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层黄泥。“擦擦好吗?”兄弟问。“不要。”她的眼光看着远处的祝融山峰;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下山的路上你折了一支茶花,用手帕包起。泥土路上一只细长的蜥蜴正经过,你站到一边让路给它,看着它静静爬过,背上有一条火焰的蓝色。
  贝鲁特手记
  陈 平
  1 为什么贝鲁特?
  乍到贝鲁特,四处寻寻觅觅,终于游荡到市中心的星形广场。
  广场中央一座钟楼,呈五角星状放射出五条步行街。街上餐馆林立,各在道旁撑起红绿阳伞,别致的餐桌椅连绵排开去。在无序的车阵和街道迷宫中巡梭已久,这份亮丽和安逸让我顿时放松,感到既饿且累,于是拉开把椅子,向菜单上胡乱指点了一份食物来充饥。
  侍者上菜,居然琳琅满桌:瓷碗里是用蒜和橄榄油调了味的稠厚酸奶油,洁白里带点森森绿意。竹篮内盛面饼,贴在炉上烤到两层面皮间热空气膨胀,鼓起如胖小孩的两腮。《出埃及记》里上帝晓谕摩西:“使亚伦及其子成圣为我祭司,祭品取一公牛犊,二无瑕疵绵羊,细麦粉做成无酵饼和调油无酵饼和抹油无酵饼,盛放篮里和公牛绵羊同带来。”①眼前的面食,该就是这种古老更甚于《圣经》的无酵饼吧?一腌渍小碟,腌橄榄渍茄子酸黄瓜番茄干。一生菜巨盘,大朵甜椒番茄,迷你红萝卜胡萝卜和樱桃番茄,簇拥着水嫩一棵莴苣菜心。
  这小碟巨盘,侍者殷勤说,是奉送的。
  撕开面饼,抹上酸奶,随意夹进一叶莴苣、两片番茄、一点酸黄瓜,咬一
  ① 译自韦伯斯特版《圣经·出埃及记》第二十九章。口,舌上同时有了酸奶的肥腴芬芳、生菜的脆嫩清甜、面饼的嚼劲和谷物烘烤的香味。再拈个腌橄榄,添一丝悠悠不尽的咸鲜。
  黎巴嫩菜系含大量新鲜蔬果,烹饪独到,在中东欧洲享有盛名。在黎巴嫩进餐的体验是地道东方式的:佳肴满桌的丰盛,众人分享的平等。最亲切的是那份东方式的随心惬意:可使刀叉可用手、随意往面饼里夹各色菜肴,品品这个尝点那个,间中不妨高谈阔论手舞足蹈,再悠悠然抽上一壶阿拉伯水烟。虽然当地人崇尚法国文化,但正襟危坐的餐桌礼仪就让高档法国餐馆独享吧!黎巴嫩餐桌上,套一句老子的话,是大礼无仪。如果从饭桌上可以认识一个国家,黎巴嫩是何等滋润丰饶,她的人民何等懂得享受生活。
  然而这个懂得享受的国家,上世纪打了场历时十六年的内战。以贝鲁特为主要舞台上演的一幕幕劫持暗杀的血腥活剧,通过各大媒体传遍世界深入人心,乃至于内战平息十三年后,朋友们仍如此发问:“为什么要去那种危险地方?”
  也许是这片土地太神奇,让人无法抗拒?
  《圣经》里喋喋赞美过黎巴嫩的雪松泉涧①,阿拉伯的沙漠和稀树草原浩瀚无垠,边陲上竟有如此一带好山好水:雪峰晶莹,植被丰茂,清泉百重。前有蓝如梦幻的地中海,后有莽莽苍苍的荒漠景观,映照之下美得触目惊心!归来后检索旅行印象,想到李白《菩萨蛮》词有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这构词奇异的“伤心碧”三字,借来形容黎巴嫩很传神。
  贝鲁特,神奇土地上的迷人之城,它两面临海,徜徉城中,抬头不经意间就看到了地中海那抹蔚蓝色。钢筋水泥的丛林、浊乱不堪的车流,给这蓝色一衬,再丑陋者也点铁成金,堪人名画。人若身处城中最杂乱的环境,加上六月日头晒得身心俱疲,只要瞥见这抹蓝色,顿时也便神清气爽心静如水了。
  蓝色之城贝鲁特,由青铜时代来到地中海东岸的腓尼基人建立。贝鲁特其名,一说得自城中鲜活的井泉,一说是城中首位王后之名。现代贝鲁特的首度繁荣在十九世纪。工业革命后西欧富裕,对奢侈品胃口大增,黎巴嫩的蚕丝贸易应运而生,山中农田曾半为桑,至今仍可见保存完好的丝厂和仓库。贝鲁特港里,蒸汽船满载